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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 作者:戴建业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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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在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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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言语》

1、年在桑榆

通常情况下,情与智好像水火不容——情浓则智弱,多智便寡情。魏晋名士却既长于思又深于情,王弼还为情理兼胜进行哲学辩护:“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王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

谢太傅语王右军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在重要的政治场合,谢太傅镇定自持,王右军现实清醒,可他们在私生活中又是如此儿女情长,到底哪一个谢安、王羲之更为真实呢?其实,二者综合起来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当王伯舆登上江苏茅山,悲痛欲绝地哭喊“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当“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世说新语·任诞》),魏晋名士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开心地笑过,我们悲伤地哭过,我们真诚地爱过,我们本真地活过……

在谢安的朋友圈子里,王羲之算得上难得的诤友,他多次提醒谢安“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但这次对谢安倾吐的苦恼深有同感:“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桑榆”指日落时余光斜照在桑榆树梢,常用来比喻人的晚年。这里要稍加说明的是,王羲之“桑榆之年”在今天只能算中年,他本人还不到六十岁就病逝,与谢安对话的时候大概五十左右的光景。年近桑榆自然容易感伤,王羲之只好靠音乐来排遣苦闷,宣泄忧愁,而且还老是怕儿辈们少不懂事,破坏了自己陶醉于音乐的“欣乐之趣”。儿辈们大多“少年不识愁滋味”,哪能理解父辈们“伤于哀乐”的苦衷?

魏晋士人既达于智也深于情,王、谢二人正是精神贵族情理并茂的人格标杆。

有一天,谢安对书圣王羲之说:“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哀乐”本来包括悲哀与快乐,但这里它是个偏义复词,侧重于指人悲哀的情绪。“人到中年”是生命的重要关口,刚刚告别青春的激情岁月,已经能够望见人生的夕阳晚景,“人生苦短”的感受特别深切,对亲友的生离死别分外敏感。青年时期可以少不更事,老来以后可以万事由天,而中年是社会的中坚,肩负着家国成败兴衰的重任,所以这个年龄的人精神特别紧张,心情也特别容易烦躁,更要命的是中年人在外面还要装出一副轻松坦然的模样,人们更多地看到他们的成熟老练,很少去触摸和体会他们的脆弱柔情。“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家平时只看得到男儿的笑脸,“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是中年男人特有的孤独,“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是中年男人特有的渴求。谢安“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的心情可能还不便于对太太倾诉,幸喜他有王羲之这么个好朋友。他们有相近的家族背景,有相近的文化修养,有相近的社会地位,当然也有相近的负担烦恼,因而他们对彼此的哀乐能莫逆于心。

王、谢两家是东晋最显赫的士族,是东晋前中期政治经济的主宰者和垄断者。谢安的胸襟气量一向为人称道,时人认为他“足以镇安朝野”。在淝水之战前后,他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使人觉得天塌下来有他来顶,人世间任何变故都难以扰乱他内心的宁静。

因为有了逻辑理性,人才不同于动物;假如只有逻辑理性,人就可能等同于机器——今天大型计算机在逻辑推理上甚至超过了人。过度理性不仅让人成为冷冰冰的动物,而且让人的生命力竭尽干枯;唯有深情才能使我们体验到人生的大喜与大悲,才能使我们走进存在的深度,才能使我们感受到生命卑微与崇高,领略人生的丑恶与壮丽。

可是,这则小品中的谢安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原来他是那样多情,也是那样容易动情。与朋友聚散别离是人生常态,这种事情也使他一连几天闷闷不乐,以至要跑到朋友那儿寻求安慰。文中的谢安酷似多愁善感的书生,完全没有自我调控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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