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丧子之痛,即人们所说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于天下父母来说,假如老天同意让人替代,他们宁可丧己也不愿丧子。
如果说“未知生,焉知死”,是孔子在消极地回避死亡,那么“朝闻道,夕死可矣”,则是他在“积极”地藐视死亡。孔子将“人”抽象为道德的存在物,“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因而,一个人即使死也要死得合于仁义礼教,即曾子所谓“得正而毙”(《礼记·檀弓上》)。既然生命的最高目的是“闻道”守礼,那么礼仪的娴熟、典籍的温习、节操的修养就成了人生的必修功课。“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张载《西铭》这几句名言,道尽了儒家对生死的典型态度。尽管儒者明白“丧礼,哀戚之至也”,可他们仍然强调应“节哀顺变”(《礼记·檀弓下》)。道家对死亡似乎更为“超脱”,《庄子》中多处论及齐生死等寿夭,《齐物论》宣称“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德充符》还主张“以死生为一条”,《大宗师》也认为应以“死生存亡为一体”。
假如不热爱生,又怎么会恐惧死?假如不觉得生无限美好,又怎么会觉得死如此可恶?名士们是在哀恸死,又何曾不是在赞美生?
王戎为人有卓识也有深情,在魏晋名士中堪称情理兼胜。《世说新语》和《晋书》中有很多有关他卓识的记载,也有不少他对亲朋一往情深的故事。卓识表现在他对形势的准确判断,对事件发展的料事如神,所以能避开一个又一个政治险境,成为西晋政坛上的不倒翁;还表现在他有识人之明,任何人的优劣与心机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当然还表现在他处世的“谲诈多端”,他的同辈都觉得王戎深不可测。深情表现在王戎对亲人、朋友的真情真性上,丧子他“悲不自胜”,丧母他“鸡骨支床”,朋友之丧同样让他悲痛欲绝。我对王戎老兄唯一的坏印象是他过于吝啬。当然,人吝啬到了他那个水平,有点可笑也有点可爱。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世说新语·伤逝》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是王戎的理性认知,也是他的人生体验,而“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则涉及当时的玄学背景,事关当时清谈家争论的热门话题。何晏持“圣人无情”之说,《老子》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圣人无情就是从圣人法天中推衍出来的,此处的“天”就是“自然”。圣人与天合其德,与道同其体,所以动静与天地同流,而没有主观的喜怒哀乐好恶取舍,这就在逻辑上推出了圣人无情。另外,玄学家们关于“有无”之争,最后也走向了“圣人体无”的结论,圣人既然以无为体以有为用,他们个人只有无情无绪无取无舍,对人才能没有偏心,处事才能行无为之政。从逻辑上说,不管是行无为之政,还是对人没有偏心,都要求圣人达到“无情”的境界。另一玄学大家王弼不同意何晏的观点,何劭《王弼传》引王弼的话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王弼所谓圣人高于常人的地方在“神明茂”——智慧超群,同于常人的地方在“哀乐以应物”——五情同。作为魏晋之际的清谈高手,王戎无疑熟悉当时争论的要点,他认为“圣人忘情”显然他是站在何晏一边。王戎觉得圣人超越情,下人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所以他父母死亡他“哀毁骨立”,儿子早夭他“悲不自胜”,友人离去他感怆伤怀。
最后,这则小品中的故事又见《晋书·王衍传》,王衍是王戎的从弟,更是西晋“祖述老庄”的清谈领袖。《世说新语》虽为王戎,但小品后刘孝标特地注明:“一说是王夷甫丧子,山简往吊之。”那么故事中的主人公到底是王戎还是王衍呢?窃以为主人公是王衍更近情理:一是王戎儿子王绥死时已是十九岁的小伙子,不能再说是“抱中物”,再者,王戎与山简父亲山涛同为竹林七贤中人,他们是同辈至交,山简不可能用小品文中那种语气和王叔叔说话;二是《晋书》中说王衍是丧幼子,所以山简才说“孩抱中物”,山简与王衍年龄更接近,说话的口吻才会那样随便。很有可能由于王戎至情至性,让《世说新语》的作者张冠李戴。
魏晋间的大名士王戎有两个儿子,长子王绥(字万子),次子王兴。王绥被誉为“有大成之风”,具备能成大器的才能气质,一直深得王戎的喜爱。王兴为庶出,不知什么原因为王戎“所不齿”。可惜命运捉弄人,王绥“有美誉而太肥”,十九岁就撒手人寰。王戎对王绥最为看重,王绥之死对王戎的打击自然最为沉重,“悲不自胜”是说悲哀得不能自制。山涛之子山简去探望他,见王戎痛苦得近于精神崩溃,便找个理由安慰他说:“小孩是怀抱中的东西,何至于悲伤到这般地步!”山简这番苍白无力的劝告哪能安慰王戎?他难以接受山简的这种“洒脱”:“圣人道合自然,超越了人间情怀,最下等人又不懂人间情怀,人际深情全在我辈身上体现出来。”最后本想劝说王戎的山简,反而被王戎的话说服了,转而和王戎一起恸哭起来。
到了魏晋,阮籍公开奚落礼法“鸿儒”,嵇康更指责“六经务于理伪”。在名士们看来,问题不是一生能否“闻道”,而是儒家之道不值得一闻,更不值得为了“闻道”而丧命。生命是“从生身命根中带来”,所以王羲之沉痛地喊出了“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并毫不客气地斥责庄子说:“一死生为虚诞 ,齐彭殇为妄作。”魏晋名士们死亡的“边缘体验”异常敏锐,伤逝悼亡也异常撕心裂肺,《世说新语》中常有“气绝”“恸绝”“一恸几绝”“因又大恸”的记载。他们有时悼人:“庾文康亡,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有时自悼:“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恸绝。”
生死虽说是人的“头等大事”,但在魏晋之前,儒道两家从不同的角度遮蔽了死亡的深渊。
古代有许多感人至深的悼子诗,如孟郊的《悼幼子》:“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黄庭坚悼友人小孩的《忆邢惇夫》:“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比起这些诗歌来,王戎悼子的名言不仅具有人伦的至情,也富于玄学哲理的深度,另外,还有点士人的优越感,更有点对底层人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