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这个问题,在中国历代文人学者中打了几千年官司。有的认为人性本善,有的宣称人性本恶,谁也不能说服谁。“性善”或“性恶”隐含着另一个同样复杂的问题:万物的存在形态是自然而然的,还是受其他意志支配的?素有辩才之称的殷浩又向朋友挑起了这个难题:宇宙的万事万物的发展变化都是自然而然,无心接受其他外力的影响,为什么正直的善人少,奸邪的恶人多?大家一时都被问傻了眼,没有一个能对得上来。刘惔应声回答说:“譬如泻水着地,只是纵横四处流淌,绝对没有正方形或正圆形的。”人之生于世也像水之泄于地,难得形成正而且直的人。在座的人听他这么一说无不称叹,都认为这是至理名言。
殷中军就是东晋清谈名家殷浩,刘尹就是辩才无碍的刘惔,因他曾官至丹阳尹常被称为刘尹。“略无”和“正自”是当时的口语,分别是“全无”和“只是”的意思。殷浩遇上了刘惔可以说是“棋逢对手”,他们时常在一起相互戏谑调侃,在舌战中逞雄辩斗机锋。
——《世说新语·文学》
东晋名士的清谈只关注才辩的纵横,不太在乎道理的对错。有一次裴遐与郭象论难,“闻其言者,知与不知,无不叹服”。另一次支道林与许询论辩,观者“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人们爱美胜过爱真。这则小品中,人们“一时绝叹”的比喻,也是赞赏才辩的敏捷和语言的微妙。
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写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
后来诗人鲍照《拟行路难》中说:“泻水至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这个比喻可能受到刘惔的影响,但比刘惔的比喻更加贴切。
不过,这句“名言”未必道出了“至理”,语言的俏皮未必能保证内容的正确。水是一种自然存在物,人则首先是一种“社会动物”,因而,水泻于地不同于人生于世,水泻于地没有正方形或正圆形,是自然属性决定的,世上的善人少恶人多,根源在于人生活的时代风气与社会环境。不仅社会环境和教育造就了善人或恶人,而且善恶本身也只有放在特定的社会中才能做出评价,在这个社会环境中的善,可能是另一个社会中的恶,这个人眼中的善人,可能是另一个人眼中的恶人。抽象地谈论性善性恶,既不会被证实也不会被证伪,既没有社会意义也没有理论价值。这些容易被现代人接受的东西,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也许很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