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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 作者:戴建业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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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座次与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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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事物,受光的正面看上去总比较光亮,背光的反面自然相对阴暗,所以人们容易看到它的正面,也愿意看到它的正面。

看来,一场龙虎斗在所难免。

假如转到背面或侧面审视,一个精神世界中的王子,可能是现实生活中的俗人——口不言钱的人可能十分贪婪,超然绝世的名士可能颇多俗念。“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王徽之,“在山阴道上行”的王献之,他们兄弟二人的风情气韵都悠然脱俗,可他们兄弟有时惊人地俗气。“王子敬兄弟见郗公,蹑履问讯,甚修外生礼。及嘉宾死,皆箸高屐,仪容轻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宾不死,鼠辈敢尔!’”(《世说新语·简傲》)文中的“郗公”即郗愔,“王子敬兄弟”为书圣王羲之之子,郗愔之甥。“嘉宾”即郗愔之子郗超,郗超为东晋炙手可热的能臣。当郗超表兄在世的时候,王献之兄弟对忠厚的舅舅毕恭毕敬,表兄刚一离世,他们对舅舅就“仪容轻慢”。他们的书法和风度像“天际真人”,他们对待舅父又世故得要命。

从这一喜剧中可以约略窥见“座次”与“面子”的关系:“座次”的高低决定了“面子”的大小——没有实力,哪有面子?

譬如,一提起“魏晋风度”,人们首先就想到“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潇洒之姿,想到高卧东山的出尘之志,想到玄而又玄的有无之辩,总觉得魏晋名士们玉洁冰清,一尘不染……

谢万石瞅准“蔡暂起”离座的时机,赶紧把座位移到蔡子叔原先的位子上,以便自己“后来”而能“坐近林公”。蔡子叔转眼回来见谢占了自己的座位,不由得心头火起,竟然有人敢公开与太尉公子争座,这还了得!于是二话不说就“合褥举谢掷地”——连着坐垫一起把谢万石举起来扔到地上,自己又大模大样地坐回原处。《晋书·谢万石传》说谢一向“衿豪傲物”,从来就目中无人。假如他平时为人谦让,断然不会去抢占蔡子叔的座位。本来为了争“面子”弄得没“面子”,此兄岂可善罢甘休?蔡子叔也是得理不让人,宁可以失身份的手段来挽回身份,以不讲“面子”的方式来保全“面子”。

事态的发展却大出人们所料,谢万石“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瞋沮”。“徐起”——“振衣”——“就席”,这既是谢万石极有层次地调整身体的过程,也是他逐渐调整心态的过程,等他就席的时候已毫无怒容,神情意态都很平静。谢的许多复杂心理过程只通过动作来展示,这是作者用笔的含蓄隽永处。

此文意在称赞谢万石的涵养和雅量,被人欺侮还不失君子风度。其实,讲面子从来就是以权势地位做基础,那些在下级或小民面前很要“脸”的人,在上司那里也可能很不要“脸”。谢万石的为人并无什么“雅量”,假如这次侮辱他的不是太尉公子,他是不是也有如此宽容大度?是不是也能毫不介意?

东晋高僧支道林在京城游厌了朱门,想回东山的寺庙换换胃口。《高逸沙门传》说支道林这次来京是“为哀帝所迎”。因是当朝皇帝的座上宾,离开皇都时才有“时贤并送于征虏亭”的热闹场面——皇帝的贵客谁不想巴结呢?司徒蔡谟二公子蔡子叔先到,很自然便靠近支道林就座。太傅谢安弟弟谢万石后来,座位离支道林就稍远一点。在给支道林送行的饯别宴席上,支道林无疑是众星捧月的中心人物,谁离他最近谁就是席间的贵人,因而离支道林座次的远近,无形就成了送行人身份贵贱的标志。蔡子叔是当时的“著姓”,谢万石也是那时的高门,子叔的父亲位极人臣,谢万石的兄长炙手可热,“后来”的万石怎能忍受“先至”的子叔“坐近林公”呢?大家知道中国人向来臭要“面子”,贵族比百姓更看重荣誉和浮名,有碍“面子”时不惜以兵戎相见。这样,蔡、谢二位名门公子就有好戏等着我们看了。

这篇文章写的是魏晋名士之间争抢座次的轻松喜剧。

下面一段对话更有趣。“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坏我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蔡子叔不仅不顾全他的“面子”,甚至差一点摔破了他的脸“面”,谢万石只轻轻说了句“卿奇人”就想转弯,蔡偏不给他一点转弯的余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我本来就没有考虑过你的脸会如何。狂妄放肆的谢万石在这次事关“面子”的座次之争中丢尽了“面子”,可是他居然不声不响地隐忍了下来,“其后二人俱不介意”——两人事后像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一样。

这一章就是要让大家看看“魏晋风度”的背面和侧面。

1、座次与面子

——《世说新语·雅量》

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小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谢冠帻倾脱,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瞋沮。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坏我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其后二人俱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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