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敬即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书圣王羲之第七子,书法史上被誉为“小圣”,与其父并称“二王”。《晋书》本传称他“高迈不羁,虽闲居终日,容止不怠,风流为一时之冠”。门第、才华、气质、风度、财富,一个男人希望拥有的王献之样样都有——除了他的爱情和婚姻生活以外。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离婚让王献之十分痛苦,对郗氏更加不幸。郗道茂嫁给王家不到一年,她父亲郗昙便病逝,没过多久女儿夭折,接下来又被丈夫休弃,转眼之间,她从万人羡慕的贵妇变为孤苦伶仃的弃妇。被休后的郗道茂无人可靠,无家可归,据说后来在叔父家中度过余生。
王献之能无愧吗?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这则小品便是“绝气”之前,王献之以自己将断的气息来倾诉自己无尽的忏悔。文中的“道家”指信奉五斗米道的人,大概相当于后世所说的“道士”,史载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都笃信五斗米道。“上章”是道家去病消灾之法,依阴阳五行推测人的寿命吉凶,写成表章后烧香陈读上奏天曹,祈求天曹为人除厄去祸。道士上章的时候病人必须首过,也就是忏悔从七岁有意识以后自己所犯过的错误和罪行。此处的“由来”指七岁以来。道士问王献之七岁以来有哪些过失,他回答说只想起和郗家女离婚这件事,此外自己没有发觉有其他过失。可见,“与郗家离婚”是他一生最大的亏心事,临死他还觉得自己有愧前妻。
这样近乎完美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美满的婚姻呢?
这封短札向前妻暗示了自己与新安公主婚后生活不和谐的苦闷,并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思念与忏悔。本愿与郗氏“偕老”,却又不得不和她“乖别”,违心地将自己的爱妻休弃,这给王献之造成难以平复的精神创伤,每当念及前妻就“俯仰悲咽”,这种痛苦“惟当绝气”才能“已已”。
郗道茂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呢?
古代上层社会的婚姻,原本就是一种政治联姻或权力嫁接的附属品,个人的恋情必须服从于权力的争夺。不过,王献之毕竟不是冷酷的政客,一方面他是朝廷的中书令,另一方面他又是感情丰富修养深厚的艺术家,离不开权势的尊荣,同样离不了爱情的温暖。那位娇贵的新安公主可以满足他的前者,而甜蜜的爱情只能从前妻郗道茂那儿得到。不管是出于何种不得已的苦衷,一个男人休掉自己心爱的妻子,他对前妻必定会终身愧悔和隐痛。大家最熟悉的例子可能就是陆游,他的前妻唐婉没有讨得婆婆的欢心,陆游只得忍痛与爱妻分手,那首《钗头凤》打动了一代又一代读者。诗人直到八十多岁入土之前还在写诗表达对唐婉的愧疚和思念,一遍又一遍地说“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遗弃前妻同样是王献之一生的巨痛,我们来看看他与前妻的短札:
王献之前妻是比自己略长一岁的表姐郗道茂,他们从小就青梅竹马,婚后这对小夫妻也十分恩爱。后尚简文帝女儿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当上了世人艳羡不已的当朝驸马。不过,王献之本人好像没有人们猜想的那样得意,事实上第二次婚姻使他饱受精神的折磨和灵魂的拷问。他与前妻仳离的原因已不可知,只能从正史和野史记载中寻找一点蛛丝马迹。新安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是桓济,他与兄桓熙参与了杀害叔父桓冲的阴谋,事败后被流放长沙,孝武帝废除了他这位驸马。到底是王献之休妻在先,还是公主寡居在前?公主寡居的时间可以确考,子敬休妻的时间史无明文。遗弃恩爱的前妻而改尚独居的公主,到底是他出于世俗的仕途考虑,还是迫于政坛的强大压力?
——《世说新语·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