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能成为他们的笑料,有时他们拿各人的姓氏开玩笑:“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有时拿各人的籍贯开玩笑:“习凿齿、孙兴公未相识,同在桓公坐。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蛮荆”,敢与大邦为雠?’习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习凿齿是楚人,所以孙兴公用《诗经·采芑》原话嘲弄他是“蠢尔蛮荆”;孙兴公是太原人,所以习凿齿同样引用《诗经·六月》中的典故,回敬他当年周朝攻打猃狁至于太原。我们下面《须发鼻目》一文,则是拿对方的外貌开玩笑。
文章说他原本有隐居东山的志向,后来朝廷屡次严厉诏命,形势不允许他再潇洒度日,这才开始出任桓温司马。这时有人给桓温送了些草药,其中一味药叫“远志”。桓公拿起来问谢安:“这味药名‘远志’,又名‘小草’,为什么一药而两名呢?”谢安一时答不上来。正巧参军郝隆当时在座,他应声回答说:“这很容易解释。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安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桓温瞅瞅谢安微笑说:“这个解释很新奇,也很有趣。”“此过乃不恶”中的“过”,《太平御览》及《渚宫旧事》都作“通”,“通”在此处是“解释”和“阐述”的意思。
《世说新语》中有三篇文章写到郝隆,而且全是写他如何戏谑调侃,独此一篇是嘲讽别人,另两篇都是自嘲。此公极有幽默感,既喜欢戏谑,也善于戏谑。此文真正的主角不是谢安——他是被嘲的对象,也不是桓温——他只算这出讽刺剧的配角,而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郝隆——他不着痕迹的嘲讽让谢安脸红。谢安的确很有“雅量”,但“装”得更有“雅量”;他的确很了不起,但“显得”更了不起。高卧东山时的谢安,白雪不足以比其洁,山泉不足以比其清,看上去比神仙还要“高远”。岂知这一切都是为了“蓄势待客”,为了更好地向朝廷“喊价”,一旦时机成熟便“形驰魄散”,骨子里是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也许郝隆看不惯谢安装清高,才开了这种让谢安哭笑不得的玩笑。
谢安年轻时就聪颖过人,朝中巨擘如王导等人都把他视为政治新星,尚未出仕就已好评如潮。成人后短暂为官便马上辞官,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再加上他清谈时思绪缜密,处事显得沉着冷静,待人又有宽宏雅量,气质风度更有“雅人深致”,无论才智还是胸襟,似乎只有谢安“足以镇安朝野”,逐渐成为士林的共识。可他却回到故乡会稽纵情丘壑,常与王羲之、许询等名士游处,出则泛海游山,入则属文清谈,有时到临安山中,独坐石室,面临深谷,俨然不问世事的孤云野鹤,让所有人都担心他从此谢绝世事。连与他朝夕相处的王羲之,甚至他自己的内兄刘惔,都以为他从此将高卧东山。当时东晋风雨飘摇,朝廷多次征诏他出山,越是征诏他越是一副弃绝人事的样子,他越是弃绝人事人们就越是焦虑,社会上各阶层人士都在感叹:“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意思是说,谢安要是不出来从政,天下百姓可怎么办呵!他差不多被炒成了“民族救星”。
一方面吊足了天下人的胃口,另一方面他弟弟谢万被废为庶人,家族的社会地位受到严重威胁,这时候他才出来“收拾山河”。于是,就有这篇小品文中描写的场面——
谢安曾称道杨朗是“大才”,王敦也称杨朗为“国器”,可杨朗终生“位望殊为陵迟”,“大才”并没被国家“大用”,一生最高官职不过一雍州刺史,可见,好货不一定能卖出好价。谢安本人深谙“待价而沽”的奥秘,在不同时间或不同的地点,同一种商品的价格可能相差几倍甚至几十倍。同样,人的行藏出处也要看准时机,要把握住人生的风云际会,乘时而起才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一味药而有两名,“出”“处”二字又有歧义,郝隆便巧妙地利用它们来调侃谢安。这味药的学名叫“远志”,俗名叫“小草”,这让桓温十分好奇,也让谢安十分纳闷。这两种叫法估计是约定俗成,或许是不同阶层人的不同叫法,“远志”一名高贵文雅,“小草”则显得通俗卑贱。基本可以肯定的是,不会在山叫“远志”,出山便叫“小草”。“处”于药指在山,于人则指隐居;“出”于药指采出深山,于人指出来当官。“出”“处”通常是指出仕与隐居,此处表面上是指药在山和出山。“远志”与“小草”,“出”与“处”,在郝隆口中都是一语双关——明着是说草药,暗地里指谢安。谢安高卧东山时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在山时“处则为远志”;转眼他就下山做了桓温府上的俗吏,正所谓下山“出则为小草”。“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这在已经出山的谢安听来,无异于人们向他脸上吐唾沫,难怪人家“甚有愧色”。
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
过去是谢安不出山,天下百姓将怎么办呵;现在是谢安出山了,天下百姓将拿谢安怎么办呵!高灵的讽刺虽然俏皮,但稍嫌直露,所以谢安可以大方地“笑而不答”,远不及郝隆那句“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语带双关含蓄有味,而且还戳到了谢安的痛处,当面让“谢甚有愧色”。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
顺便说一句,“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虽为笑话,但它道出了当时士人口头上的价值取向。在魏晋名士看来,隐居比出仕更为淡泊高雅,这样我们就能理解,像潘岳这样见了权贵马车便望尘而拜的俗物,为何还要装模作样地说“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世说新语·栖逸》篇载:“何骠骑弟以高情避世,而骠骑劝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减骠骑?’”何骠骑即骠骑将军何充,他弟弟何准在家中排行老五。何准情致高雅终生不仕,何充劝弟弟出来做官,弟弟不以然地对哥哥说:“我老五的名望,不见得就比你这个骠骑将军差吧?”隐居避世被称为“高情”,出来当官自然就算是俗虑了,这与郝隆所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是同一口吻。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先生大张旗鼓地“提倡幽默”,鲁迅先生挖苦说“提倡幽默”本身就不“幽默”。因为幽默既不能提倡,更不可模仿;产生幽默必须有才,更必须有趣。
——《世说新语·排调》
看不惯谢安装清高的还不只郝隆一个,《世说新语·排调》篇载另一篇小品说:
看来郝隆这句笑话,半是嘲讽,半是实情。
《世说新语》中有《排调》门,其中收录的六十五篇小品,记述了魏晋名士们相互戏谑调侃的故事,通过斗机锋、斗才学、斗敏捷、斗思辨,表现了他们的才华、学识与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