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锡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中,注引晚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简端记》中的评语说:“闺房之内,夫妇之私,事有难言,人无由测。然未有显对其夫,欲配其叔者。此即娼家荡妇,市里淫姏,尚亦惭于出口,赧其颜颊。岂有京陵盛阀,太傅名家,夫人以礼著称,乃复出斯秽语?齐东妄言,何足取也!”(引文与余著略异,笔者据原著校改)
有一天,王浑与妻子钟琰之正坐在一块闲聊,恰好看见儿子王济(字武子)从庭前经过。王济不只人生得英姿俊爽,而且还勇力绝人,更加上文思敏捷,为人自然是“气盖一世”。王浑一直以这个儿子为荣,每次见了他总要眉开眼笑心情大好。这次见到庭前的儿子,便忍不住自豪地对身边妻子说:“能生出这样优秀的儿子,足以让人感到欣慰。”钟氏夫人见丈夫一脸幸福,便笑着调侃夫君说:“倘若当初把我配给你家小叔子参军王沦,生出的儿子肯定还不只这个样子。”
常言道“儿子总是自家的聪明,老婆总是别人的漂亮”。不过,这显然是男权主义者的价值标准,从女权主义者的角度是否还别有说法呢?
失去了的常常最美好,没得到的常常最珍贵。
钟氏玩笑的确异乎寻常,此事真伪也难于确考,不能遽然断定其有,更不必冒然判定其无,说它是“齐东妄言”失之武断。这篇小品编在《排调》篇中,表明编者也把它视为夫妻间的调笑。钟氏夫人堂上“以礼著称”,难道就不能享受闺房之乐?恩爱夫妻之间的调笑哪有这么多禁忌?出格的调笑正表明夫妻出奇的亲密。李慈铭三妻四妾之外,还常出入风月场所,是他老人家真的不解风情,还是他老人家在假装正经?
从钟氏夫人人生最大遗憾来看,从生命力旺盛女性的内心深处来说,人们大概不难做出推论:小孩总是自己的可爱,丈夫总是人家的潇洒。
那么,钟氏夫人对他为何如此钟情呢?
别相信情人或夫妻之间那些甜言蜜语:“亲爱的,你是世界上最美的甜心!”“达令,地球上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英俊的小伙!”这些不是善意的谎话,就是狂喜后的胡话。然而,正是这些谎言或胡话,制造了人间无数悲喜剧——说者常常无心,听者往往有意,“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这在爱情生活中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谎话或胡话听多了便以为对方是出于真心,于是自己慢慢也就动了真情,久而久之就摩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大部分爱情都是将错就错的产物,时间一久就还原了事情的真相,因而以喜剧开头的许多夫妻,不少人最后都以悲剧结尾。
这则小品为我们回答了这个问题。
真是岂有此理!钟氏夫人笑着对丈夫说:“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表面上看,这当然是夫妻之间的亲昵戏谑,但玩笑中暗寓了这样的潜台词:儿子这么优秀全是我的功劳,要是换一个丈夫,儿子更加优秀!王浑的门第、成就、才华,在西晋都是屈指可数,至少还没有证据表明他弟弟王沦才貌盖过王浑。拿丈夫弟弟来压自己丈夫,钟氏夫人说的未必是真话,不过只想杀杀丈夫的得意和威风,顺便也想提醒丈夫别太忘乎所以,要记住“生儿如此”至少有一半是为娘的功劳!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
中国古代妻妾最忌讳与伯、叔的暧昧关系,谁敢在丈夫面前公开表白喜欢大伯子或小叔子?钟氏夫人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是因为她自己的特殊身份,她是魏太傅、楷书鼻祖钟繇曾孙女;二是因为她在王家是母仪典范,《世说新语·贤媛》篇载,钟氏夫人不仅出生高贵,又兼有“俊才女德”,就是说既有卓越才智又有女子贤德,在王浑家“范钟夫人之礼”,即以钟夫人的礼法为家规,可见她敢在丈夫面前开这种玩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三是王浑与钟氏夫妻恩爱甚笃,王浑对妻子大度信赖,钟氏对夫君也挚爱忠贞,所以开这种玩笑不至于引起丈夫的吃醋和猜忌;四是在礼法相对松弛的魏晋,贵族女性婚后的夫妻生活也相对平等,妻子在丈夫面前不必唯唯诺诺,她们能享受平等甜蜜的爱情,从山涛、王戎、谢安等夫妻的对话中也能看出当时妻子的地位。另外,从当时史料记载中还偶尔能看到“妻管严”现象,《世说新语》中还有个别“女汉子”。《世说新语·惑溺》说宰相王导一名姓雷的宠妾,经常干预朝政收受贿赂,被人们称为“雷尚书”。
——《世说新语·排调》
被钟氏夫人“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参军王沦是何许人呢?我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可除了刘孝标注引《王氏家谱》简短介绍外,遍查史籍再难找到他的任何资料。家谱说王浑这个弟弟王沦曾官至大将军参军,思想取向“贵老庄之学”,二十五岁就英年早逝。《三国志·王畅传》裴松之注说,王畅有子浑、深、湛,并没有说到浑还另有弟弟沦,还说王畅“诸子中”,要数王湛“最有德誉”。或许史家或注家偶尔疏漏,但疏漏肯定事出有因——即使王浑有个弟弟王沦,他在他们兄弟中也要算是默默无闻的一个。
言归正传,还是来谈王浑夸儿。王浑为爱子感到骄傲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王武子的确值得他父亲骄傲。“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八字,生动地表现了为父的欣喜,也活脱脱袒露了为父的得意——好像这个有款有型有勇有才的儿子全是自己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