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翻嵇康和阮籍等人的诗文,你就不难知道,魏晋之际名教与自然的冲突异常激烈,其中既有思想观念的差异,更有政治立场的分歧。何曾请求晋文王将阮籍流放海外,其实是企图借礼法之名来进行政治清洗。而崇尚自然任性放纵者,对礼法之士的虚伪卑劣也极其鄙夷,如《大人先生传》中,阮籍对礼法之士“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的嘲笑;《酒德颂》中,刘伶对缙绅先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的戏弄,无一不辛辣而又尖刻。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命题,更公开声称“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简直就是嬉笑怒骂,间接声明与司马氏集团势不两立。
这里选的六篇小品从不同层面诠释了贵族精神:首先,作为贵族必须具有高度的主人意识——既然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就要以国家的兴亡为己任,所以他们处处以“国士”自期,也希望别人以“国士”相许。侍中孔坦临终之前,司空庾冰看望他时“为之流涕”,可孔坦不仅毫不领情,反而大为不满。他认为“大丈夫将终”时,庾冰应该向他询问“安国守家之术”,“乃作儿女子相问”是没有把他看作“大丈夫”,没有把他视为“国士”。《晋书·卞壸传》载,苏峻之难时朝廷军队一泻千里,卞壸带领大军护卫京城,自己及两个儿子身先士卒,朝臣都劝他要备好良马准备逃生,他回答说如果国家亡了要“良马何用”,最后自己及儿子全部战死沙场。孔坦和卞壸用自己的生命演绎了“贵族精神”:生命将终之时,国难当头之际,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共存亡。如今我们这里少数贪官,只有特权而无担当,只有贪婪却无责任,于是便出现了“领导先飞”“领导先走”“领导先用”“领导先拿”……其次,贵族必须具有深厚的悲悯情怀,无私地爱自己的同胞,甚至爱身边的动物,如庾亮不卖凶马、支遁放鹤。再次,贵族必须具有宽容的精神和博大的胸怀,如下面《两得其中》中的裴楷不强人同己。最后,作为贵族当然必须具有高度的文化修养,具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具有高雅的气质风度,如最后一篇《主客不交一言》中,子野与子猷的高贵,主要不是由于出身于官宦世家,出身于书香门第,而是由于他们的精神修养,由于他们的文化品位。
半个多世纪以来,“贵族”在大陆汉语辞典中是个绝对的贬义词,它与腐朽、没落、奢侈、剥削、自私甚至弱智连在一起,以致我们一听到贵族就满脸鄙夷。神州大地上彻底消灭了贵族,自然也完全丢掉了贵族精神,因而,只有贪婪的权贵,只有地位的显贵,却没有品格的高尚,没有灵魂的高贵。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特征,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为人方式,哪怕情人或夫妻之间,也可能志不同或道不合。那些总想“改造”对方的夫妻,结局往往不再是夫妻;那些总想使人从己的朋友,最后往往都成了路人或仇人。假如我们能有起码的宽容厚道,尊重别人不同的思想和行为方式,社会、单位和家庭就将减少许多矛盾;假如我们能以新奇的眼光,来欣赏别人异样的思想行为方式,我们就将获得许多新的快乐,赢得许多新的朋友。想想看,一对夫妻要是出门都“齐步走”,那模样该是多么滑稽!
这篇小品还教给我们如何为人处世。《世说新语》中多次说到“裴楷清通”,《晋书》本传又称“楷性宽厚”,“清通”是指他为人清明通达,“宽厚”是说他待人宽容厚道。“清明通达”使他能换位思考,禀性“宽厚”又使他能包容异己。阮籍居丧醉酒他不以为非,客来后不哭他不以为侮,他依旧谨守吊丧礼仪——自己“哭”后“便去”。还在别人面前为阮籍缓颊:阮为方外之人可以“不崇礼制”,我们这些世俗中人应“以仪轨自居”。既不屈己从人,也不强人同己;既坚守自己的行为准则,又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裴楷这样的人谁不愿和他交朋友呢?难怪王戎说假如裴楷能死而复生,我一定要与他为伍了。
——《世说新语·任诞》
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喭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
随着司马氏集团篡位尘埃落定,“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政治隐义涣然冰释,名教与自然的对立逐渐变成名教与自然的合一。裴楷以方内与方外来区分崇礼与非礼,“时人叹为两得其中”,开始泯灭二者政治态度的不同取向。稍后王澄、胡毋辅之等人裸体放纵,已经不同于嵇康任达以对抗,也有别于阮籍借酒以逃避,不过是以放纵为“通达”,所以乐广当时就曾讥笑他们:“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言下之意是说,你们不就是要追求快乐吗?在名教中也能找到你们这些快乐呵,何必要做得这么夸张呢?东晋名士更是儒道兼综,孔庄并重,名教与自然在社会上不再形成冲突,在他们内心深处也不再构成紧张,如东晋名臣庾亮一方面“性好《庄》《老》”,另一方面又“动由礼节”。
魏晋是一个门阀制度社会,政治经济代表的是贵族利益,文化艺术表现的是贵族的审美情趣。
由于事事不守礼法,又由于常常白眼看人,有人把阮籍当作“麻烦制造者”,他自然成了礼法之士的眼中钉。因居母丧期间照旧饮酒食肉,“以礼自持”的何曾要求司马昭将他“流之海外,以正风教”。可正是这个“至孝”的何曾,为人“外宽内忌”,附权奸而害忠良,“正衣冠”而极“豪奢”,他死后博士秦秀上表请谥“缪丑”。秦秀还引经据典地阐述谥“缪丑”的“法理依据”:“谨按《谥法》,‘名与实爽曰缪,怙乱肆行曰丑’,宜谥‘缪丑公’。”读《晋书·何曾传》时,我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死去的军中大贪徐才厚,徐才厚称“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清廉”,他把自己的政治对手都整成了“贪官”。说句实话,我觉得徐才厚比何曾更有幽默感。
言归正传。也不是所有“行止有节”的人都想置阮籍于死地,“非礼”与“崇礼”不一定要“你死我活”,这两种人也可能“各得其所”。这篇小品不仅给我们许多做人的启示,也间接地揭示了此后社会思潮的变化。
文中的“裴令公”就是大名鼎鼎的裴楷,他曾官至中书令。裴楷与阮籍私交的深浅不得而知,但他不仅与王戎齐名,物论以为“裴楷清通,王戎简要”,还与王戎相互欣赏。他称“王安丰(戎)眼烂烂如岩下电”,王戎说“见裴令公精明朗然,笼盖人上,非凡识也。若死而可作,当与之同归”。他们显然是在相互抬轿,而不是在相互拆台。山涛也对裴楷赞不绝口,估计裴楷对山涛也评价很高。王戎和山涛都是竹林七贤中人,想必裴楷与阮籍也过从甚密。阮籍丧母后裴楷连忙前去吊唁,碰上阮籍刚喝醉酒,正披头散发在坐榻上伸足而坐,也没有哭,“箕踞”就是他坐的样子像簸箕,是一种随意傲慢的坐姿。见裴楷来,他从坐榻上下到地上来。裴楷倒是一进门就哭,吊唁礼毕就转身离去。有人不解地问裴楷说:“吊丧通行的礼节是,凡去吊丧要等主人哭后,客人才回礼而哭。阮籍既然没有哭,您干吗要先哭呢?”裴楷十分通达地说:“阮籍是世俗之外的人,所以不必尊崇礼制;我们是世俗中人,所以应该依礼节行事。”当时的人非常赞赏裴楷这种态度,认为裴楷和阮籍“两得其中”。所谓“两得其中”是指两个人都不过激,两个人都表现得很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