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原文中的“李弘范”当为“李弘度”之误,刘孝标说李弘范是“刘氏之甥”,李弘度即东晋文学家、文献学家李充,李充母亲是著名书法家卫铄,弘度才是卫展的外甥。李弘范和李弘度都是“江夏人”,两人又只有一字之差,很容易造成作者或抄者的混淆和笔误。
这篇小品让人想起“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笑话。某日,一穷秀才到朋友家做客,主人嫌秀才太穷,本不想留他,又不好开口,此时正巧下起雨来,便立即在桌上写一便条:“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按主人的本意,这句话应该读作:“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而秀才将它断句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客人把主人的“逐客令”读成了“留客信”。于是,秀才死皮赖脸地留下了,弄得主人哭笑不得。据说这则笑话出自清人赵恬养的《增订解人颐新集》,王利器《历代笑话集》收录《增订解人颐新集》笑话五条,遗憾的是恰恰漏收了这条笑话。
唐人韦续在《墨薮》中称赞卫铄书法说:“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卫展妹妹书法真高雅得一尘不染,卫展本人的书法想来同样高逸不凡。
据刘孝标注引《本草》介绍,“王不留行”这味草药生于大山之中,能治金疮和除风湿,长期服用还能“轻身”。另外,《本草纲目》还介绍它的药性和得名由来:“此物性走而不住,虽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故名。”“王不留行”是因其药性而得名,卫展则因其名而逐客,想不到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名士如此刻薄,连一味草药也不放过;更想不到卫展如此恶俗,给前来投奔自己的老友送“王不留行”!“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那则笑话,多少还有点幽默,而卫展送友人“王不留行”,只给后人留下反感。
有些朋友可能感到困惑:一个清谈中的名流,一个艺苑中的雅士,却是现实生活中的俗人。我们如何理解这种现象呢?
——《世说新语·俭啬》
卫江州在寻阳,有知旧人投之,都不料理,唯饷“王不留行”一斤,此人得饷便命驾。李弘范闻之,曰:“家舅刻薄,乃复驱使草木。”
当然,魏晋名士们爱惜自家羽毛,即使为人刻薄也注意形象,不至于像卫展这般面相难看。
不过,《世说新语》中的这篇小品可不是笑话,读后也很难让人轻松解颐。文中的“卫江州”即卫展,河东安邑(今山西运城市)人,东晋名士和政治家。河东安邑卫氏是官宦世家,魏晋之际人才辈出,如卫展的伯祖父卫觊、伯父卫瓘、从兄卫恒,都是政坛显宦和书法大家,他的妹妹卫铄也是著名书法家,还是书圣王羲之的启蒙老师,王羲之后来虽青出于蓝,但书法风格仍有卫夫人的流风余韵。卫展本人历任鹰扬将军、江州刺史等职。如此家世,如此地位,卫展无疑属于上流雅士,可他处世却比小人还俗不可耐。
只要一说起魏晋风度,大家马上就会想起名士们的超脱旷达,想起他们的爱智重情,或许很难想到他们也冷漠世故,他们还俗气投机。且不说被誉为“太康之英”的陆机,因朝三暮四而“以进取获讥”,也不说“潘才如江”的潘岳,为巴结权臣贾谧“望尘而拜”,即使一脸严肃刚正的庾亮,同辈人背后也说他“胸有柴棘”——满肚子歪点子,甚至书法大家王献之,为人也时常世故矫情。事实上,豪门贵族比升斗小民更加冷漠,更多算计,比寻常百姓更看重家族声望,也更关注自身利益,所以他们对人对事往往用智而不动情。
西晋后期,八王之乱闹得天下鸡犬不宁,士大夫不仅随时可能丢乌纱帽,更可能随时掉脑袋。士人一般都很要面子,不是被逼得万般无奈,卫展这位老友绝不会来投奔他。当时寻阳要算相对平静富庶的地方,一州刺史为一方要员,接济一位老友不过举手之劳,可卫展全不念旧情,对上门的故交“都不料理”。“都不料理”也就罢了,而且还要借草药之名逐客,不只是羞辱了从前老友,也玷辱了“王不留行”草药,同时也侮辱了他本人,这种做法比下三烂还下贱。连他的外甥李充也看不过去,不然外甥岂敢无端指责舅舅“刻薄”?
卫展在寻阳任江州刺史的时候,有一位早年相识的老朋友来投奔他。卫展对他不理不睬,根本就不想接待他,只给他送了一斤名叫“王不留行”的草药。老友收到这份“礼物”后,马上就命车夫赶车迅速离开。卫展外甥李充听说此事后感叹道:“我家舅舅也未免太刻薄了,竟然驱使草木来赶走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