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莱斯特约简到新家附近的咖啡馆吃午餐,她说出这件事时,简一脸惊骇,好像快昏倒了。“你不必这么做,”简说,“我们不要他的钱,不对,是你的钱。”
瑟莱斯特望着台下的听众,人数不多,有男有女,所有人的打扮都十分严肃正式。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感觉很专业,其中几个似乎觉得有些无聊。
“我依然爱他。”她对苏西说,仿佛坦承恶心的秘密。
瑟莱斯特让嘴巴靠近麦克风,这次她的声音响亮清晰。
她记得那时候很惊讶,没想到佩里也需要这种小花招。在公开演说的场合,他总是那么自信满满、轻松自在,有如上脱口秀的好莱坞巨星,不过这就是佩里。现在仔细回想,其实他一生都活在轻微的恐惧中:害怕丢脸、害怕失去她、害怕不被爱。
根据玛德琳的说法,邦妮把小区服务当作莫大的乐趣,阿比盖尔更是全程陪伴。
此外还有专家的证词,表明阳台栏杆太低,不符合现行建筑法规要求的安全高度,高凳也不应使用于阳台场所,加上其他因素的影响,如天气造成扶手湿滑、被告及死者都摄取了酒精。
我的天,瑟莱斯特想。热泪突然涌上眼眶,她急忙眨眼憋住。他不是咨询师,他像她一样,他经历过同样的遭遇。
瑟莱斯特坐在铺着白桌布的长桌后,等候她的名字被叫到。她的心脏怦怦乱跳,她的口腔干渴无比。她拿起面前那杯水,发现手在发抖。她急忙放下,担心无法平安将杯子送到口边,里面的水会洒出来。
瑟莱斯特好想拥抱她,依偎在漂亮的印花衬衫上大哭,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看到他们伤心难过的模样,对瑟莱斯特是一种惩罚,但她犯了什么错?没有离开他们的父亲?不该希望他死?
“家暴受害者往往并非大家想象中的模样,”苏西说,“他们的故事也并非大家想象中那么是非分明。”
但现在她突然满怀激动,等不及分享一切,说出赤裸裸的丑恶真相,毫不保留。尊严算什么!
过去一年,最难挨的是自我怀疑,不信任自己的想法与情绪。每当她为佩里哀悼哭泣,便觉得对不起简。他做出那种事,为他伤心不仅愚昧,甚至可说非常不应该。心疼儿子而流泪也很不对,因为有个小男孩压根不知道佩里是他的生父。憎恨、愤怒、悔不当初,这些才正确。她应该有这些感受,这些情绪也确实常常涌上心头,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样才正当、合理,但很快她又会发现自己在想念佩里,期待他结束旅程回家,然后她又会觉得很白痴,连忙提醒自己佩里背着她偷吃,很可能次数相当多。
这一刻,她好希望他在场听她演讲。她忍不住想着他一定会以她为荣,尽管她要讲的是那个主题,真正的佩里一定会以她为荣。
海景豪宅与其他房地产已经出售,瑟莱斯特带着两个儿子搬进麦克马洪斯角的公寓,她重回职场,在专办家庭法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一周上三天班。能够专注工作,几个小时不去想其他事情,对她而言是种享受。
她是不是太爱妄想?很可能,最近妄想是她的特长,说不定一直以来都是。
她停下来,移动脚步稍微离开麦克风,接着清清嗓子。她看到苏西站在舞台旁,一脸屏息紧张的神情,有如孩子第一次公开表演的家长;她的双手微微举起,似乎准备冲上台抱起瑟莱斯特冲向安全的地方。
她也为基吉设立了金额相同的基金。
台下的听众是急诊室医生、分诊护士、家庭医生和心理咨询师。
她寻找观众席中那位和善的妇人。好,她在那里,微笑着轻轻点头。
“这种事——”
“我快发疯了。”
“因此,今天我邀请到这两位勇敢的人,他们特地拨冗前来分享亲身经历。”苏西举起手,比着瑟莱斯特与她身边的男士。那男士一手按住大腿,想制止紧张抖腿的动作。
“那是基吉的钱,假使佩里知道基吉是他儿子,一定会希望他得到与乔希、麦克斯相同的待遇,”瑟莱斯特对她说,“佩里很——”
邦妮最后不必坐牢,法院裁定她因非法危险行为导致非自主性过失杀人,判刑两百个小时小区服务。法官做出判决时,考虑到以此类罪行而言,被告的犯罪意愿极低,他也考虑到邦妮没有犯罪前科,而且悔意极深,尽管可以预料死者有坠楼可能,但她并非蓄意为之。
瑟莱斯特在观众席寻找友善的脸,最后选定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她的脸型像鸟一样瘦长,表情开朗,苏西做介绍时她不断点头。
“你可以继续爱他。”
她转头看他,他报以微笑,视线如水中的鱼一样不停移动。
她的两个儿子有信托基金,但他们绝不会变成骄纵的阔少,她打定主意要让麦克斯和乔希体会人间疾苦,有一天他们会在打工时问客人餐点要不要搭配薯条。
猜谜晚会之后一年
“这是必经的过程。”苏西耐心听瑟莱斯特讲述过去,她犯了什么错导致佩里打她,那些细节一定不堪入耳——她知道那天应该叫儿子起床收拾乐高积木,但她真的很累,她不该说那些话、不该做那些事。不知为何,她觉得必须不断重温过去五年中那些事件的每个细节,努力在脑中整理出头绪。
“瑟莱斯特?”苏西说。
瑟莱斯特吸一口气。
苏西站在讲台上,她今天很漂亮,眼妆收敛许多,感谢老天。
瑟莱斯特默默听从,这一年来她让玛德琳帮她做很多事情。“我早该知道,我早该发现你受的苦。”玛德琳总是把这些话挂在嘴上。瑟莱斯特一再说明她不可能知道,她不会让她发现,然而无论她说多少次,玛德琳依然深深感到内疚。瑟莱斯特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她照顾。
过去一年,双胞胎的适应状况不太好。他们很习惯佩里出远门,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们理解爸爸不会回来了。遇到逆境时,他们的反应很像爸爸:愤怒、暴戾,每天他们都巴不得打死对方,但每晚又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同一个枕头。
她曾经问过佩里公开演说不怯场的秘诀,他告诉她:“每次我都会在听众群中挑一个人,在听众席正中央的位子,找张感觉很友善的脸,我上台的时候就对着那个人说话,假装现场只有我们两个人。”
“真是不公平。”她一直对苏西这么说,仿佛苏西是裁判,仿佛佩里在场听仲裁结果。
最近她有几次在法庭上公开发言的经验,但今天不一样。她不想哭,尽管苏西说哭出来也没关系,大家能理解,其实很自然。
她抓住讲台两侧,往前倾身靠近麦克风,她要让台下的听众明白一件事,既简单又复杂的事。
“这种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她低头,看到他的裤脚往上拉起。他穿着长度到脚踝的浅棕色袜子,黑皮鞋擦得很亮。这是男人常犯的服装致命错误,玛德琳看到一定会大发脾气。瑟莱斯特让玛德琳帮忙挑今天要穿的衣服,白色丝质衬衫、窄裙、黑色包鞋。瑟莱斯特原本想穿凉鞋,拿给玛德琳看时,她说:“不要露脚趾,这种场合不适合。”
“你所讲的是一段非常私密、非常痛苦的经历,”苏西说,“我请你帮这个忙绝不是小事。”
简伸手越过桌子,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仿佛她真的了解佩里所有真实与不真实的面貌。
他个子很高,感觉像农民,脸颊消瘦,大约三十五岁,打领带,穿着不太合身的红色毛线外套。他应该是咨询师,像苏西一样,只是对公开演说有病态恐惧。瑟莱斯特很想握住他的手臂给予安慰,但又不想让他难堪,毕竟他是专业人士。
她有点像双胞胎新学校的一年级导师,新学校离家很近,绕过街角就到了。开学之前,瑟莱斯特先约了导师见面。第一次会面时,瑟莱斯特告诉她:“他们很崇拜爸爸,他过世之后,他们有一些行为上的问题。”
但她说不出口,她怎么能对简说佩里慷慨到了夸张的程度,也非常注重公平。她丈夫总是那么公平,除去那些他像怪物一样不公平的时候。
“可想而知。”胡柏老师说。她一派沉着,仿佛早已司空见惯:“我们以后每周固定会面,掌握相关状况。”
“你觉得公平吗?”苏西会这样反问,完全是个好心理医师的态度,“你认为你活该挨打吗?”
瑟莱斯特站起来,回头看了毛线外套男士一眼,然后望着苏西,她以笑容给予鼓励。瑟莱斯特迈开脚步,讲台离座位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
那位穿着老土毛线外套的惊恐男士,她要给他信心,让他说出自己赤裸裸的丑恶真相。她要让他知道,今天在场的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能理解他一路上所犯的错:还手、该离开却留下、故意激怒对方、让孩子看到不该看的场面。她想告诉他,她知道这些年来他对自己说过多少完美的小小谎言,因为她也对自己说过。她想用双手握住他颤抖的手,对他说:“我懂。”
瑟莱斯特看看坐在右手边的男士,他端起水杯,他的手抖得比她更严重,但他坚持将杯子举到唇边,即使里面的冰块叮咚作响,即使水洒得满手都是。
今天她之所以答应来演讲,一方面是为了帮苏西,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能有所贡献,让医疗人员知道什么时候该多多发问,什么时候该追根究底。她原本打算只陈述事实,不敞开灵魂,她要维持尊严,她要保护一小部分的自己。
瑟莱斯特寻找那张友善的脸。
在梦中她对他大吼:“你怎么可以那样!怎么可以!”她打他,一次又一次,醒来时泪痕未干。
保险公司和律师不断有信件往来,但感觉只是他们之间的问题。瑟莱斯特表明不要学校的钱,倘若收到任何款项,她也会全数捐回给学校,支付因这起意外而调高的保险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