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不要!别闹了,”玛德琳说,“总之,我不想做爱,晚餐的时候我吃了太多炖饭。”
玛德琳以最坚定的动作关上门,甩门比较痛快,但她不想吵醒孩子,气冲冲地摸黑下楼。
“玛德琳,我这么讲好了,”他说,“假使有一天,我的女儿和在饭店酒吧认识的烂人去开房间,我保留说她傻的权利!”
“你有没有想过要试试看?那叫什么来着?窒息式性爱?”玛德琳问艾德,他们坐在床上,他在读书,她拿着iPad。
“多谢啦,”玛德琳放下双手,“你有没有做?”
玛德琳的心一揪。基吉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姐妹。
艾德的表情变了,他的脸发红,音量提高。
这是送硬纸板去简家的隔天晚上,她一整天都在想简的遭遇。
“下楼的时候小心点,不要又扭伤脚踝!”艾德在房里说。
她啜饮热茶,感觉身体里的愤怒渐渐消逝,但并非因为白痴花草茶的功效。
“玛德琳。”艾德冷静地唤道。
或许这个人能看出哪些女孩容易受羞辱影响,特别挑她们下手。
“算是随便应付一下,”艾德暗自微笑着回想当时,“我有点醉了,所以没办法正确执行她的指示。我记得她对我很失望,我知道你很难想象有人会对我失望,但我也有无法让女人疯狂兴奋的时候……”
“当然,我很乐意尝试,我们马上来体验一下。”艾德摘掉眼镜,放下书本,兴致勃勃地转向她。
“我不能继续和你待在同一个房间。”她跳下床,顺手带走平板电脑。
他已经释怀了,玛德琳想。
她告诉他简的遭遇,看到他下颌周围的细小肌肉抽动、眼睛眯起,他在电视上看到儿童受虐的新闻时都会有这种表情。
“这个炮友要你……”玛德琳双手握住喉咙,舌头自一边嘴角吐出,同时发出快被掐死的声音。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想掐我的脖子。”玛德琳说。
艾德嗤笑。
“说女朋友好像不太对,比较像是偶尔上床的炮友。”
“你就尽情发神经吧。”艾德很生气,但玛德琳知道他会看书二十分钟,然后熄灯立刻睡着。
“你责怪受害者!”她想到简,她坐在毫无装饰的寒冷小公寓里,述说悲伤、凄惨的往事,由她的表情很明显看得出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感到羞耻,她说“我也有部分责任”“没什么大不了”。玛德琳想起简给她看的照片,那个开朗、欢乐、无忧无虑的笑容,那件大红洋装。简以前会穿色彩鲜艳的衣服,简曾经有乳沟,现在的简却骨瘦如柴,打扮朴素,仿佛她没资格存在,仿佛她想消失,仿佛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仿佛想让自己化为虚无。都是那个男人害的!
有小孩的夫妻离婚之后就是这么讨厌,关于前夫的一些事情,若不是孩子说出来,她应该永远不会知道,比如说,她知道奈森称呼邦妮是他的“漂漂邦”。有一天阿比盖尔在厨房提到这件事,艾德当时站在她身后,他悄悄做了个催吐的动作,逗得玛德琳大笑,不过,她宁愿不知道这件事。奈森向来很喜欢这种类型的昵称,以前他叫她“疯疯玛”——不像“漂漂邦”那么浪漫。为什么阿比盖尔觉得有必要分享这些事情?艾德认为她是故意的,想借此吊玛德琳的胃口,想借此伤害她,但玛德琳不相信阿比盖尔有这么坏心。
“玛德琳,我不是责怪她。”艾德说。
艾德举起一只手,仿佛想赶走什么东西:“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也就是说你会责怪她们?你会说‘傻女孩,发生这种事是你自找的’,是吗?”
玛德琳注视萨克森的双眼,他似乎在和她对看,眼神流露出了然,仿佛知悉她所有可耻的秘密。一阵恶心反胃窜过,让她满身冷汗,不停发抖。
“不准说她傻!”玛德琳坐起来,因为动作太急,平板电脑由腿上滑落,“感觉很像在责怪她。”
艾德摇头。“傻女孩,真傻,”他叹息,“这种男人专门挑选——”
很少见的名字。
不要上网搜寻他!简苦苦哀求,玛德琳也答应了,所以这么做真的很不对,然而她太想看那个浑蛋的长相,强烈到无法克制。每次她读到犯罪报道,总会想去看看犯人的长相,在那些人的脸上寻找邪恶的痕迹,而她总是能找到。这件事一点也不困难,只要在小小的长方格里按几个键就行了,她的手指感觉未经允许便擅自输入了,她还在踌躇是否该抛开承诺,搜寻结果已经出现在面前的屏幕上,仿佛Google是她心灵的延伸,只要脑筋一动便会执行。
“嗯,或许吧,”他继续埋头看书,“我以前的一个女朋友很喜欢这套。”
刚才在卧房她突然发火,最深层的原因其实是这个,并非因为他说了“傻女孩”。为了阿比盖尔搬去奈森家的事,她还在生艾德的气,因为时间过得越久,她越觉得是艾德的错。或许阿比盖尔原本还在犹豫,只是在思考这种可能,并未真正下定决心,但艾德叫她“冷静下来”,这句话变成她所需要的动力,否则现在她还会在家里。这或许只是过渡期,青少年都是这样,情绪来来去去。
她再次端详照片,这个人和基吉并不像,不过仔细一看,好像真有那么些许神似,眼睛周围似乎有点像。旁边有一小段简介,她认真读了起来。这个专业的学士、那个专业的硕士、什么机构的会员,一堆废话——在休闲时间,萨克森热爱驾驶帆船、攀岩,以及陪伴妻子与三个年幼女儿。
“来了!我来了!”她嚷嚷着跑过去,她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轻轻松松就能解决,她松了一口气,因为阿比盖尔不想要她、不需要她,因为世上有萨克森·班克斯这种邪恶坏蛋等着伤害她的孩子,无论事情大小,她一概无能为力,不过至少她可以把克洛伊梦中的怪物由床下揪出来,赤手空拳地杀掉。
倘若她处在简的位置会怎么做?她无法想象自己做出像简一样的反应,她一定会甩他一耳光,绝不会被“又肥又丑”这句话影响,因为她对自己的外表非常有自信,即使在十九岁也是这样,或者该说她十九岁时更是如此,她的美丑由自己决定。
“好吧,当然啰,我怎么这么傻?”艾德重新戴上眼镜。
玛德琳知道了,她知道了原本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下无法在脑海中删除了。这些事情与简的儿子有关,但简本人不知道,而她却知道了。她不只出尔反尔,还侵犯了简的隐私,她像个无聊的三姑六婆,在网络上四处刺探,挖出基吉生父的照片。虽然她为简的遭遇感到义愤填膺,但其实心中有一部分几乎听得津津有味,不是吗?简悲伤、凄惨的不幸经验让她大为愤慨,但她心里是不是以此为乐?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同情简,因为她的生活很舒适,中产阶级该拥有的东西她一样也不缺:丈夫、房子、房贷。玛德琳和她妈妈的那些朋友没两样,当初奈森抛弃她们母女时,那些阿姨表现出夹杂着兴奋的同情。她们为她感到伤心、愤慨,但那种“哎呀呀,怎么这么惨”的态度,让玛德琳忍不住想张牙舞爪地反抗,即使她真心感谢她们送来亲手烹调的砂锅菜,郑重地放在厨房餐桌上。
“真的?哪一个?”
“我知道,”玛德琳说,“而他竟然轻易脱身。”
“为什么你忽然对窒息式性爱这么感兴趣?”
他依然保持“我是大人,你是疯子”的语气,但她在他的眸中看到一丝火花。
说到底,是那个男人的错。
最近艾德总是把阿比盖尔想得很不堪。
她的指尖按在平板电脑冰凉的光滑表面上。
“噢,老天,绝对不是。”玛德琳的语气太过激动。
她点两下,一张采光良好的公司大头照填满屏幕,一个名叫萨克森·班克斯的人,在地产开发公司任职,住在墨尔本。这是他吗?他的下颌很有力,容貌属于经典的英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直接注视玛德琳的双眸,眼中充满斗志,几乎到了有威胁性的程度。
她忍不住笑起来。假使弗雷德与克洛伊知道她胆敢质疑他们的存在,他们绝对会大发飙,尤其是克洛伊。每次看玛德琳和阿比盖尔的旧照片,她总会追问:“怎么没有我?怎么没有爹地?怎么没有弗雷德?”
“才不是!”
“要命,你那样好性感。”艾德说。
这样想是不是也在责怪受害者?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抵抗,我不会默默容忍,他不可能打击我的自尊。当时简处在非常没有防备的状态,全身赤裸地躺在他的床上,傻女孩。
他们每次吵架都这样,玛德琳越是愤怒,艾德就越是冷静得吓人,到了最后,他的语气简直像处理人质挟持事件的谈判专家,企图说服拿着定时炸弹的疯子投降,实在令人火冒三丈。
一声尖叫划破屋内沉睡的寂静。“妈咪、妈咪、妈咪、妈咪!”
“你们在我的梦里。”玛德琳的回答发自真心,但他们不在阿比盖尔的梦里。
他摇头。“我只是想表现出积极配合的态度,”他瞥了她的平板电脑一眼,“你研究这些是想为我们的性生活增添刺激?”
“大变态,”玛德琳骂道,“你以为只要你看上,就可以对任何人为所欲为吗?”
艾德从眼镜上缘打量她。
“真的?”玛德琳说,“或许我只是忘记说出来。”
她泡杯洋甘菊茶,在沙发上坐下。她讨厌洋甘菊茶,但据说这种茶有舒缓情绪、镇定心情的效果,所以她总是强迫自己喝。当然,邦妮只喝花草茶。根据阿比盖尔的说法,现在奈森也尽量减少摄取咖啡因。
“有些人在做那种事的时候不小心弄死自己,经常发生!这种行为很危险,艾德。”
“万一受害的人是阿比盖尔或克洛伊呢?”玛德琳大喊。
“事实上,我说那句话时就是想到阿比盖尔和克洛伊。”艾德说。
“玛德琳,你从来没有在感冒的时候特别想做爱。”艾德说。
他们为这件事吵架实在很蠢,她心中理性的部分相当清楚,她知道艾德并非真的责怪简,她知道老公比她更善良、更正派,但她无法原谅他说“傻女孩”,这句话似乎代表一种非常错误的观念。身为女性,玛德琳有义务感到愤慨,为了简,也为了其他“傻女孩”,更为了她自己,毕竟这种事情也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所以即使“傻”只是个没什么恶意的词,依然感觉像一记耳光。
“明明就是!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说那种话!”一堆话如气泡般冒出来,“有些人会说:‘噢,那个女生明知道会这样吧?凌晨一点还在外面喝酒,活该被整个足球队强暴。’你和他们没两样!”
玛德琳惊讶于自己的念头。傻女孩——她脑中冒出的想法和艾德一模一样。明天一大早她就会道歉,呃,她不会真的说出对不起,但她会为他煮颗溏心蛋,这样他就懂了。
“就是!”
“浑蛋!”最后他说。
班克斯先生!萨克森·班克斯。
“男人随便和人上床没关系,可是女人这么做就会被说真傻,这是双重标准。”
玛德琳跳起来:心脏怦怦乱跳,即使她心里知道只是克洛伊又做噩梦了。
“是啊,是啦。”玛德琳挥手要他安静,继续研究平板电脑上的内容。
她只想看一眼就好,只要迅速瞥一眼,然后就关闭网页,删除所有与萨克森·班克斯有关的搜寻记录,简绝不会知道。反正玛德琳也不能对他怎样,她不打算精心设计痛快的报复计划,不过她的思绪早已分出了一部分往那个方向去:诈骗行动?偷光他的钱?公开羞辱他,让他名声扫地?一定有办法能做到。
她看着维基百科上的窒息式性爱条目。“这里说,当两侧颈动脉遭到压迫,大脑会突然缺氧,因此产生类似迷幻的状态,”她思忖片刻,“我发现感冒时我会特别想做爱,或许就是因为这样。”
最近玛德琳的心里经常涨满回忆,怀念当年只有她们母女俩的那段时光,甚至于偶尔她会有种奇怪的感受,仿佛艾德、弗雷德与克洛伊都是干扰她们的外人。这些人是谁?感觉好像他们大剌剌闯进玛德琳与阿比盖尔的生活,制造一堆噪音,带来一堆东西,像是喧嚣的电脑游戏、扰攘的争执斗嘴,他们逼走了阿比盖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