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妈无法想象佩里有钱的程度,第一次来这栋无敌海景豪宅做客时,她妈妈的表情客套、僵硬,有如观光客目睹难以接受的地方文化,最后她勉强说了一句“很宽敞”。
“怀特太太?”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送上好大一束花。
不过,她从来没有一个下午花掉十二万五千元。他会说什么?他会生气吗?她这么做就是为了激怒他吗?有时候她会感觉到他的愤怒在加温,她知道爆发只是迟早的问题,当她嗅出愤怒的气味,她会故意激怒他,她会让事情加快发生,好早早了结。
即使她捐款给慈善机构,很可能也只是病态婚姻双人舞中的一步。
她走进厨房泡茶。清洁人员每星期来一趟,固定是星期五早上,每次收费五千元,包管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快发疯了。
瑟莱斯特选了四个孩子来资助。
头顶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然后响起娇媚的笑声。
“的确!”
她停止工作之后,与金钱的关系也彻底改变。现在她用钱的态度有如借用别人家的厕所:小心翼翼,礼貌周到。她知道,理论上,在法律与社会眼中,她也为这个家奉献良多,她操持家务、抚养儿子,但她还是无法安心用佩里的钱,感觉就是和自己赚的不一样。
门铃响了,她去开门。
她打开Google,输入“婚姻咨询服务”。
他确实很大方,如果他发现亲朋好友急需用钱,他便会悄悄开张支票或者汇钱给他们,他们来道谢时,他只是挥挥手,急忙改变话题,仿佛因为能够轻易解决别人的财务危机而感到难为情。
萨曼莎:注意,你得先搞清楚家长的类别,首先是蓝领家庭,我们通常称之为“手艺人”,毕利威有很多手艺人,我老公斯图就是。他们是中坚分子、世上的盐,或说海里的盐比较对,因为他们都爱冲浪。大部分的手艺人都土生土长,不曾离开。还有比较另类的一群,是嬉皮族。过去十年左右,突然搬来很多有钱的公司高层和金融精英,他们最爱在悬崖上盖大型豪宅。不过呢,这里只有一所小学,所有的孩子都得一起上学!所以学校办活动的时候,就会看到水电工、银行家和水晶治疗师站在一起努力找话聊,那场面非常好笑,也难怪会发生暴动。
她放下茶杯,由皮夹拿出美国运通卡,打开笔电。她登入“世界展望会”网站,点选一张张需要资助的儿童照片,他们有如货架上的商品,任由她这样的富有白人女性挑选。她已经资助三个儿童了,也一直努力让双胞胎投入。看啊!这个女生叫布蕾欣,她住在津巴布韦,每天要走好几公里才有干净的水用,你们只要打开水龙头就有水。
她又捐了二万五千元。
楼上的吸尘器停了。
浓浓花香让她的鼻子发痒,以前她很喜欢收到花,现在她只觉得麻烦,因为后续处理手续太多——找出花瓶,修剪花枝,把花插好。
她拿起小卡片看上面的字。
不知感恩的坏女人,活该挨打。活该!
重新输入时,她感觉脸颊发烫,这两个字实在太可耻。
“为什么她不去提款机领钱?”乔希问。佩里帮她回答,他耐性十足地解释,告诉两个儿子知足感恩的道理,要帮助那些比较不幸的人。
“您真是幸运!”壮汉说,仿佛不会见过有人收到这么壮观的花束。
那就自己打扫啊!辞掉清洁工!但这样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不是吗?再多捐一点钱!捐到会痛的地步。
她小心将花束放在餐桌上,重新回到计算机前。
是花店老板代写的,看到别人的字迹写出佩里的话,感觉好奇怪。花店老板是否纳闷佩里做错了什么?他昨晚是不是犯了老公常犯的错?太晚回家?
这笔钱会对他们的财务造成影响吗?她不清楚,佩里负责管钱,毕竟这是他的专业领域。他没有隐瞒她什么,只要她开口,他会很乐意解释他们的所有账户与投资计划,但她不想知道确切的数字,她一想就觉得头晕。
“早啊!”她说。
周围的女生全部放声大笑,好像有个荒唐可笑的秘密终于被戳穿了。她们笑个不停,瑟莱斯特堆起僵硬的傻笑,面对这种状况还能如何响应?她仿佛挨了一耳光,却必须当成赞美。要懂得感恩,千万不要表现得太幸福——她叮咛自己,这样会让别人不舒服。
然后为人妻、为人母,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女孩,她变得温柔懦弱。
瑟莱斯特的妈妈听到她花这么多钱请人打扫,惊得倒抽一口气。“女儿,我愿意每个星期去帮你打扫,”她说,“把那笔钱省下来做别的事吧。”
她有哥哥,她小时候是个澳洲野丫头,认定被男生打就一定要打回去。若非如此,或许佩里第一次动手时,她会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说不定之后就不会再发生。
她将花抱进厨房,她发现花束抖动得好像在打寒战,她不禁握紧花枝。她大可以将花束往墙上砸,那样一定很痛快,但是花束只会不痛不痒落在地上,地毯上会到处是湿答答的花瓣,她还得急忙收拾,以免清洁工下来看到。
她嫉妒清洁工,她坐在豪宅里郁闷。
念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她心情非常好,脚步雀跃地走进教室,坐在一个叫琳达的女生旁边。
在一起这些年来,佩里不会对她花钱的方式有任何意见,尽管她花的是他们的钱,更正确地说是他的钱。他只会偶尔以温和幽默的语气提醒,如果她想花更多也没问题。有一次他走进洗衣间,看到她拼命搓洗一件丝质上衣领口的污渍,他说:“你知道我们买得起新的。”她回答:“我喜欢这件。”
我爱你。对不起。佩里。
老天,她和哥哥吵起架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会打她,而她一定会还手。
吸尘器的声音停了,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开怀大笑。清洁人员是一对韩国来的小夫妻,瑟莱斯特在家的时候,他们通常只会安静打扫,看来他们没有听见她进门,他们只让她看见专业的一面。她莫名感到受伤,仿佛她很想和他们做朋友。你们打扫我家的时候,也让我跟你们一起聊天、欢笑吧。
对她而言,打扫是一件可以自己做也应该自己做的事,竟然为此花上五千元,简直天理不容。如果看到瑟莱斯特此刻在做的事情,她一定会吓死,因为别人在帮忙打扫,瑟莱斯特竟然坐下来休息。瑟莱斯特的妈妈从来没有坐下休息的时候,她在医院值夜班,一回到家立刻进厨房替全家煮早餐,瑟莱斯特的爸爸闲坐看报,瑟莱斯特则和哥哥打打闹闹。
那个污渍是血迹。
她用力捏大腿上方,痛到流泪才停止。明天会出现新的瘀血,她自己造成的瘀血。她喜欢观察瘀血的变化,颜色先变深然后再转淡,这是她的消遣,是她的嗜好,有嗜好真不错。
不知感恩的坏女人。
她停下动作,按下退格键,退格,删除。不,他们试过婚姻咨询服务,没用。他们之间的问题并非家务和情绪,她必须找这种行为的专家,知道该问什么样的人。
真是够了,瑟莱斯特,你很清楚该怎么做。
瑟莱斯特喝茶,杯子弄痛她受伤的嘴唇。
那一年,她认识了佩里。
运动会结束之后,瑟莱斯特回到家,发现清洁公司的卡车停在门外。她转动钥匙打开大门,楼上传来吸尘器的隆隆声响。
“谢谢。”瑟莱斯特说。
前几天玛德琳说:“今天早上我打开电费账单,差点哭出来。”瑟莱斯特很想帮她付,但玛德琳当然不会接受。她和艾德其实过得相当宽裕,只是“宽裕”也分很多种程度,以瑟莱斯特的程度,再多的电费也不可能让她想哭。更何况,不可以直接给朋友钱,顶多只能偶尔付付午餐钱或咖啡钱,但即使如此也必须很小心,不能让对方感到不舒服,次数也不能太多,否则会变成炫耀。感觉仿佛钱是她的一部分,但事实上,那是佩里的钱,和她毫无关系,她只是单纯好运,就像她的外貌一样,并非她的选择。
他们之前也捐过这么大笔钱,参加慈善拍卖时,佩里面无表情地一点头,出价就会飘高到十万、十五万、二十万,然而,他这么做并非出于慈善,而是争强好胜。他曾经对她说:“我不容许有人竞标抢赢我。”
家暴。
感恩、感恩,再感恩。
她回想起刚满二十五岁的那年,她第一次出庭、买了第一辆车、第一次投资股市、每周六打壁球,当时的她有着傲人三头肌与响亮笑声。
琳达脸上出现夸张的无奈神情。
她逛遍所有慈善网站,看尽世上所有的痛苦折磨:癌症、罕见基因疾病、贫困、践踏人权、自然灾害。她捐款,捐款,再捐款,不到二十分钟,她捐了十万元,全都是佩里的钱。善行并没有带给她满足、荣耀与愉悦,反而让她觉得恶心。她捐款给慈善机构,同时却有一个年轻女子跪在她家淋浴间地上,刷洗污秽的角落。
这么多孩子,写信和寄生日卡片一定得花上好几个小时。
不要在我家嬉戏,快打扫!瑟莱斯特在心里想。
“噢,瑟莱斯特,”她唉声叹气地说,“今天我真的没有办法忍受你,我的心情差透了,你却跳着舞进来,还顶着那张脸。”她伸手对着瑟莱斯特的脸比了比,仿佛那是什么恶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