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过。”基吉轻声说。
学校就是这样教的,小朋友学写字的时候,老师会要他们试试看。
或许她在毕利威的生活注定以灾难收场,搬来这里的真正理由,她连对自己也不敢承认。她的动机是那么诡异、扭曲、怪诞至极,她甚至无法允许自己说出口。
“我很好,”她说,“谢谢,谢谢你帮我解围。”
“基吉,我们搬家好不好?”她说,“你可以去新学校交新朋友。”
他放手让门关上,回头看着店里的客人:“非常抱歉。”
哈珀往她的方向看过来,简心跳加速,仿佛极度恐惧。怕什么?她又不会杀死你。她几乎不认识哈珀,却和她发生冲突,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简成年之后一直小心避免和别人正面撕破脸。她实在不懂,玛德琳怎么会乐在其中,甚至刻意制造冲突?太糟了,好尴尬、好别扭、好恼人。
“我们决定这次先不报警,不过,假使我听说你再接近我老婆,我会毫不迟疑地申请禁制令,简,因为我绝不容忍这种行为。我是法律事务所的合伙人,我会用法律压扁你——”
格雷姆在简的桌上握拳,指节朝下:“老兄,听着,在法律上,我不认为你有权——”
“告诉我一个人就好。宝贝,你知不知道?”
看诊结束之后,简开车载基吉去海滩,准备吃点东西再送基吉去上学。
“你没事吧?”
“MaKs.”
“对!”基吉激动地说,眼眶盈满泪水。
然而,说不定这是必经的过程,只是有点奇怪。因为过去几个月有一些伤口愈合了,尽管她因为基吉和其他妈妈而感到困惑又烦恼,但她对萨克森·班克斯的感觉隐约发生了变化。现在她能够以透彻的眼光看他,萨克森·班克斯并非怪物,他只是一个人,只是最常见的坏心小流氓,这种人一抓一大把。明智的人不会和这种坏蛋上床,但是她做了,如此而已。只是她因此有了基吉,或许只有萨克森·班克斯的奸诈流氓精子才能骗过她的不孕体质,或许全天下真的只有他能给她宝宝,或许现在她能够找到公平公正的方式告诉基吉他的事,这样基吉才不会继续以为生父是邪恶的超级反派。
简仔细观察他,他刚才说的话这时才真正进入她心中:欺负她的人不是我。
“相信以后还会和两位见面,”汤姆说着走到门口,打开之后撑住,“但不是今天。”
“店家招待?”基吉皱起眉头。
“对啊,”基吉开朗地说,“可是我还有很多朋友,他们可以陪我玩,就像克洛伊和弗雷德,虽然弗雷德念二年级,但他也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们都很喜欢《星球大战》。我也有其他朋友,像是哈里逊、艾玛贝拉和亨利。”
她有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有没有任何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还是说所有人都只是一再逼问:“基吉,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基吉点点头:“坏坏双胞胎。”
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大声拍手:“干得好,兄弟!”
“我不需要法律咨询,”汤姆说,“请你离开。”
“噢,汤姆,很抱歉,我们只是……”哈珀慌张地解释。毕利威小学的所有妈妈都对汤姆的咖啡上瘾,将他视为最亲爱的毒贩。
“杀死掉?”简重复。
带着孩子的女人好奇地打量简。基吉坐着转身,透过玻璃窗看着哈珀与格雷姆快步走下木栈道,然后他耸耸肩,拿起叉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松饼。
“汤姆,对不起,”哈珀说,“我们真的不是故意——”
“艾玛贝拉·克莱恩?幼儿园的艾玛贝拉?”简一再确认。
汤姆并未龇牙咧嘴,但他的下颌紧绷。
“艾玛贝拉要我永远不说出去,我答应了。她说如果我告诉别人,她很可能会被杀死掉。”
简从皮包里拿出笔和笔记本,推到基吉面前:“你会拼那个名字吗?总之试试看。”
格雷姆站直,拉了拉领带:“兄弟,只是小事。”
简放下叉子,拿起笔记本。
简说:“你们班没有人叫——”她停顿,噢,大灾难。“你想写的是麦克斯(Max)?”
汤姆按住简的手臂:“别让基吉一个人吃光松饼。”他站起来过去帮忙,说着:“没关系,小弟弟,我重新帮你做一杯。”
“欺负她的人不是我。”基吉半个身体滑下椅子,小男生都会做这种讨人厌的动作。之前看到弗雷德做出一模一样的举动,令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格雷姆站直,转头看着汤姆。
哈珀的丈夫伸出一只手指,帅气地点了一下柜台上的呼叫铃——叮!通知在厨房的汤姆有客人。咖啡店现在客人不多,一个带着刚会走路的幼儿的妇人坐在右边远处角落;两个男子埋头吃鸡蛋培根堡,他们的蓝色连身工作服沾满油漆。
“就是不要钱的意思,”简解释,继而抬头对汤姆微笑,“我觉得我们应该付钱。”
汤姆来到简身边蹲下,一手揽住她的椅背。
简的手指轮流点着,她知道他很想告诉她。
“好,”格雷姆转身指着简,指尖距离她的鼻头只有一寸,“小丫头,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因为——”
基吉在上面写了歪歪扭扭的四个字母,有的超大,有的超小。
简握住他的手,他的力道让她明白,他可以更用力,但选择不那么做。“你好,”她说,“这是基吉。”
“因为艾玛贝拉的爸爸妈妈以为你欺负她。”简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你害自己失去了一个顾客。”说完,他跟着妻子走出门外。
简看到哈珀推丈夫一下,在他耳边低语,而后他转头看着简与基吉。
“你知不知道是谁欺负艾玛贝拉?”
“坐好。”简严厉地说。
萨曼莎:显然哈珀的老公不准她去蓝色蓝调。我跟她说:“哈珀,现在又不是一九五○年!你老公不能禁止你去咖啡店。”但她说他会认为那是背叛,去他的。为了汤姆的咖啡,我随时可以背叛斯图,老天,我甚至愿意杀人!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会杀人吧?我不会的。我认为应该与咖啡无关。
“嗨,你好,”他对简伸出一只手,“你是简吧?我是格雷姆,艾米莉的爸爸。”
简颤抖着做个深呼吸。汤姆身上的气味甜美清新,他总是有那种独特的清爽干净气味,因为他每天冲浪两次,之后会花很长的时间洗热水澡。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曾经说过他最爱站在热水下回味刚才冲过的好浪。简忽然察觉她爱汤姆,就像爱玛德琳和瑟莱斯特那样,离开毕利威她一定会心碎,但她不可能留下来,因为她在这里交到真正的朋友,也结下真正的仇敌。
“噢,为什么?前几天你不是很难过?”简说,“那些小朋友说……你知道,爸妈不准他们跟你玩。”
他挺着结实的大啤酒肚,态度非常自得,似乎当成一种荣誉。
“格雷姆,算了吧。”哈珀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她想尽办法不看简和基吉,就像在学校沙坑那次,她又在玩那套“不惜一切避免眼神接触”的把戏。
说话的人是汤姆,他端着一盘松饼。他将盘子放在简的桌上,一手温柔地按住基吉的头。
汤姆经常请她吃东西,她都开始觉得难为情了,她怀疑他是不是以为她非常贫困。
“对啊,艾玛贝拉!可是现在老师不准我们一起说话了。”基吉叹气。
他坐好之后叹了口气:“我好饿喔,我的松饼什么时候才会来?”他拉长脖子探头往厨房看。
他的双手按着桌面,倾身逼近她,这个动作的威吓意味太明显,反而有点好笑。她需要吞口水,却又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紧张的模样,她可以看到他眼睛周围的深深纹路,鼻子旁边有个小黑痣。他做出龇牙咧嘴的丑陋动作,在八卦节目上常会看到特定类型的男人做这种表情,他们通常打赤膊,露出满身刺青,对记者大吼大叫。
哈珀。简感觉整张脸涨红,因为她想起在沙坑里的丢脸事件,哈珀指控她“暴力伤害”。那天晚上她接到校长来电,她以紧张的语气告诉简有位家长对她正式提出申诉,她劝简:“先保持低调,姑且这么说吧,等候目前的困境解决。”
“简,听清楚了,”格雷姆说,“在你儿子面前我不想讲得太直接,但我知道你在学校卷入争议,我不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老实说,我也不感兴趣,不过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明白,简。”
基吉蹙起眉,眨眨眼睛,抹去眼泪。
“嗯……”基吉在考虑。
“基吉。”她说。
“不,这不是小事,”汤姆说,“我不会坐视你骚扰我的顾客,请你立刻离开。”
“你刚才说艾玛贝拉?”简问。他从来没提过和艾玛贝拉一起玩,因此更令人无法相信他会欺负她,她一直以为他们毫无交集。
“艾玛贝拉也喜欢《星球大战》,”基吉说,“因为她超级爱看书,所以知道好多事情。我们不是真的一起玩,可是有时候我跑累了,就会和她一起坐在海龙树下面聊《星球大战》。”
“正合我愿。”汤姆说。
他的表情立刻变了,变得完全封闭:“我不想说。”他的下唇颤抖。
“这个晚点再说。”汤姆挥挥手,这表示无论她多努力塞钱,他绝不会收下。
简往前倾:“你答应过什么?”
基吉拿起笔,这时咖啡店的门被打开了,他转身去看。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留着金色波波头的女人,以及一个毫无特色的上班族。在简眼中,灰发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全都一个样。
简拿起叉子,吃了一口苹果香料松饼,接着闭上了眼。“嗯嗯……”汤姆迟早会找到新对象,那个男人铁定非常幸福。
他进了厨房。
“什么事?”他说。
噢,老天,他走过来了。
“快滚,不然我会亲自动手把你丢出去。”汤姆的语气平静得吓人。
“那个人的名字啊,”基吉将笔记本推给她,“欺负艾玛贝拉的那个人。”
“不好意思!噢,天啊,真抱歉!”那个学步幼童打翻了他的宝宝其诺,满地都是牛奶,他大哭起来。
“这样不算答应艾玛贝拉又做不到,因为你不是用说的,我保证艾玛贝拉绝不会被杀死掉。”
她和基吉一起转头看海,今天的风很大,大海充满玩心,白色碎浪在海平面上舞动。简深深吸进蓝色蓝调美好的气味,感觉到浓浓的惆怅,仿佛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带基吉搬走。
“今天的特色餐是苹果松饼配柠檬香料奶油,”汤姆说,“我觉得你们应该尝尝,店家招待。”
再过两个星期公寓的租约就到期了,他们可以搬去全新的地方,让他进全新的学校,以干干净净的名声重新来过。即使心理医生的判断没错,基吉确实受到霸凌,她也无法让校方相信,他们会以为这是她的计谋,恶人先告状。总之,学校家长联署要他们离开,他们怎么能死赖着不走?事情变得太复杂,大家八成认定她在沙坑袭击哈珀、欺负艾玛贝拉。她确实把艾玛贝拉弄哭了,她非常自责,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离开,这是最好的做法,对他们母子而言都是如此。
“我写好了。”基吉说。
“如果……”她慢慢地说,“如果你写下来呢?”
“你好,小朋友。”格雷姆的视线往基吉瞥了一下,然后立刻移开。
“写好什么了?”简用叉子切下另一块松饼,她努力不去想哈珀丈夫的威胁,以及他弯身逼近的动作。他的恫吓招数十分可笑,但也相当有效,她畏缩了。现在她觉得很可耻,她是不是活该?因为她在沙坑里踢了哈珀?但她并没真正踢到哈珀,她很确定并没有接触到。无论如何,她没有控制住脾气,她的行为很差劲,哈珀气冲冲回到家,而深情又充满保护欲的丈夫替她打抱不平。
玛德琳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小孩很奇怪,总是变来变去。”
“是艾米莉的妈妈。”基吉说。
“不要。”基吉说。现在的他感觉大胆又放肆,一点也看不出焦虑。心理医生真的没说错?
“请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