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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游戏 作者:卡洛斯·鲁依兹·萨丰 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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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Epílo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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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走了。”

收到信的隔几天,我发现自己在海边并不孤单。我在清晨微风中感受到了他的存在,这一次,我不想逃,也逃不了。后来的一个午后,我坐在窗前写作,静静等待太阳落入地平线。我听见木板码头传来脚步声,接着,我看见了他。

克丽丝汀娜面带微笑,并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我已经决定把我从您那儿抢来的挚爱归还给您。我决定让您走一趟我走过的路,您将会感受到我曾经有过的感觉。您不会变老,就这样看着克丽丝汀娜长大,然后您会再一次爱上她,看着她在身边慢慢变老,将来有一天,她会在您怀里死去。这就是我的祝福,也是我对您的报复。”

“当然。”我终于开口回复她,“所有你喜欢的故事,我都会替你制造出来的。”

“听说您是个制造小说和故事的人。”

戴维·马丁最终去向如何,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从多年前就开始写这封信,只是一直无法完成罢了。自从最后一次见到您,已经过了好久,这些年来发生了许多可怕、讨厌的事情,然而,我还是天天惦记着您,不知道您去了哪里,是否平安无事,是否仍继续写作,是不是变成了老暴君,会不会谈了恋爱,不晓得还记不记得我们,还有这间小小的森贝雷父子书店,以及您这辈子碰过最糟糕的助理……

那一夜,我永远逃离了那座诅咒之城,漫长的十五年匆匆而逝。长久以来,我的时间大多在茫然失神中度过,没有名字,也从不让人看出自己是个外来的陌生人。我用过上百个姓名,做过无数种职业,但没有任何一个是我自己。

距今整整一年前,我来到这里,恢复自己的本名,也回到了老本行。我买下沙滩上的一间老旧棚屋,只是个简陋的棚子,里面有前任屋主留下的几本书,还有一台旧打字机,只希望它能让我写出数百页或许已经被人淡忘的回忆。从我的窗子望出去是个深入海水中的木板码头,码头尽头拴着一艘购买棚屋时附送的小艇。我曾经驾着小艇出海几次,航行远至外海暗礁出现的地方,甚至连海岸线都看不见了。

“我曾经梦见我们变成了朋友。”她说。

我就这样读了西班牙内战的新闻,接着是欧洲战事以及世界大战,到了这时候,我已经不在乎失去任何事物了,唯一挂念的是伊莎贝拉,我想知道她过得可好,是否还记得我,或许,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于是,我写了那封信,寄往巴塞罗那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如果信件真能寄到那个地址的话,或许要花上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才会收到。寄件人的名字是“罗彻斯特先生”,我知道,这封信如果真能寄到她手上,伊莎贝拉一定会晓得发件人是谁,如果她不想看的话,她可以不必拆开信封,从此永远忘了我这个人。

“克丽丝汀娜,我得跟这位朋友好好辞行,你先到海滩上去玩,在那儿等我好不好?”科莱利说。

“克丽丝汀娜,快跟我的朋友马丁问好。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跟他一起生活了。”

直到在这儿落脚之后,我才又恢复了写作。首先,我把纸张卷入打字机,双手摆在键盘上,倍感惶恐,就怕自己连一行字都写不出来。我在海边棚屋的第一个夜晚写下了这个故事的前几页稿子,通宵写作到天亮,就像我早年那样,不知道自己为谁而写。白天,我多半沿着海岸散步,或是坐在屋前的木板码头上,欣赏着眼前海天相连的美景,有时则阅读我在衣柜里找到的一沓旧报纸。报纸刊登了战争的相关新闻,那是科莱利梦想中的烽火连天的世界。

小女孩点头回应,马上就想起了该说的话。

El Fin

“将来有一天,我还会记得这些吗?”

我踌躇了半晌,小女孩神色不安地望着科莱利。

还有伊莎贝拉死亡的真相、费尔明的过去……

亡命天涯这些年来,我看着科莱利那份书稿里描述的地狱如影随形跟着我。曾经千百回,我躲避着自己的阴影,那个一直在身后凝视我的阴影,总是在角落等着我,在黎明来临前的漫漫长夜,它或在对面的街上,或在床尾望着我……我从来不让任何人有足够的时间认识我,我不让他们有机会问我为何青春永驻,为什么我的容颜在那一夜的巴塞罗那码头告别了伊莎贝拉之后,从此未曾变老。

看来,您离开之前还是没教会我如何写作,我有好多话想告诉您,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我只想让您知道,我很幸福,因为您的撮合,我找到了一个和我彼此相爱的男人,我们还生了个儿子达涅尔,我经常跟他讲述您的事情,我想让他知道,您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那是世上的任何一本书都无法解释的奇迹。

那封信是在六月的某天寄来的。邮差在我熟睡时把信从下面的门缝塞了进来。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罗彻斯特先生”,寄件人只写了简单一行字:森贝雷父子书店,巴塞罗那。我在棚屋里来回踱步了好几分钟,迟迟不敢把信封拆开。最后,我走出棚屋,坐在海边看了那封信。信封里装着一张折叠的信纸,以及另一个比较小的信封。第二个信封看起来很旧,上面只写着我的名字“戴维”,即使这么多年没见到她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那个笔迹。

一身纯白的科莱利,缓步走在码头上,一手牵着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我立刻认出了那一幕,正是克丽丝汀娜珍藏多年却不知来自何处的老照片。科莱利走到码头尽头,在小女孩旁边跪了下来,两人一同凝望着海上的落日,还有染成一片金红的汪洋。我走出棚屋,踏上码头。我走到尽头时,科莱利回过头来,面露微笑。他的神情不带一丝威胁和怨恨,几乎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哀愁。

我丈夫和医生总以为他们瞒住了事实,但我早已自知,我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因此,我一直想写信给您,因为我想让您知道,我并不害怕,唯一的遗憾就是把这个赋予我美丽人生的好男人和我的小达涅尔留在世上,我常觉得,这个世界并未符合我的期待,反而更像是您曾经描述过的样子。

我看着她的双眸,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体内的血管瞬间冻结。我隐约认出了她的五官,然而,那个眼神是绝无仅有的。

这时候,我知道我将把两人共度的时时刻刻都致力于她的幸福,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修补我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我要把我忘了给她的都还给她。这一页页的文字将是我俩的回忆,直到她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会陪着她潜入海里,破浪前进,我会和她一起永远潜向深海,直到我们终于找到栖身处,一个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的地方,一个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有一阵子,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在世上每个角落躲藏过了。我厌倦了满怀恐惧的日子,也厌倦了在回忆里活过又死去,于是,就在那个大海与我一样天天一成不变的地方,陆地与海水相连之处,我选择落了脚。

我一直想写信给您,因为我想让您知道,我的人生虽然短促,但仍非常庆幸能在这里度过一生,我很庆幸此生能够认识您,并且成为您的朋友。我写这封信给您,是希望您会记得我,有一天,如果您有了孩子,就像我身边有了小达涅尔一样,到时候,请您跟他聊聊我这个人,因为您的叙述能让我永远活在世上。

“很好,克丽丝汀娜。”科莱利在一旁赞许她,“接下来还要说什么?”

我闭上眼睛,内心有千百个不愿意。

科莱利满面笑容,缓缓摇着头说:“我们都犯下了错误,马丁。首先犯错的人是我,我抢走了您的挚爱。我那么做,并不是为了伤害您。我是出于恐惧,怕她会从我身边把您抢走,我怕您会为了她而放弃我们的合作计划。然而我错了,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承认这个错误,但是,我反正有的是时间。”

小女孩一脸灿笑,倾身靠近我,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

科莱利耸了耸肩。“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1945

那个写上我名字的信封里,装着伊莎贝拉病故前几天写给我的信,她还要求丈夫发誓,一旦得知我的下落,务必把信寄给我。

“永远不回来了。”

小森贝雷在信上告诉我,伊莎贝拉和他在恋爱多年并历经数度分合之后,终于在一九三四年于圣安娜教堂完成了终身大事。婚礼出乎预料地由当年在葬礼上颂扬森贝雷先生的神父主持,尽管教区主教团一心巴望他早日向上帝报到,但是年逾九旬的老神父身子硬朗得很,依旧我行我素。经过一年,就在内战爆发前几天,伊莎贝拉生下了两人的儿子,取名达涅尔·森贝雷。艰困的战乱时期带来了贫乏和纷扰,所有悲惨最后化为充满诅咒的黑色宁静,永远荼毒着那片原本美好的天地……伊莎贝拉染上了瘟疫,后来,就在书店楼上的公寓里,她在丈夫怀里病逝。达涅尔四岁生日那天,他们在蒙锥克山上的墓园为伊莎贝拉举行葬礼,阴雨霏霏,连下了两天两夜,小男孩一脸懵懂地问着父亲,天空是不是也哭了,做父亲的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马丁?”科莱利轻声提醒我。

她呵呵笑着,乐得拉起了我的手。我指着前方,夕阳已经沉落海平面,克丽丝汀娜望着这幅景象,眼眶里满是泪水。

亲爱的戴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您是来处理钱的事情吗?”

科莱利是否真实存在,

“先生在哪里?”她问道。

“永远不再回来了吗?”

“我很想念你,老弟。”他说,“好怀念我们以前的谈话,包括那些小争执……”

他紧盯着手上牵着的小女孩,这孩子正好奇地看着我。

“您可以为我制造一个故事吗?”

“你好。”我轻声对她说道。

我一直没让人知道一件事,其实,我经常回到您当年上船的码头,总是一个人在那儿坐着等上一阵子,仿佛一直深信您终究会回来。惨淡经营了这么多年,书店还在营业。尖塔之屋依旧空在那儿,人们早就忘了和您有关的各种传言和谎话,熙来攘往的街上,太多人的灵魂已沾染了鲜血,没有勇气去回忆,每当回顾往事,他们必须自我欺骗,因为不敢在岁月的镜子里直视自己。我们书店仍然贩卖您的作品,但都是私下交易,因为这些书已被列为不道德的禁书,整个国家充斥着一心只想破坏和焚烧书籍的人,甚至连阅读这些书的人都遭了殃。局势非常险恶,但我总认为更糟的还在后头。

我望着她,频频点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永远都是。”

“一切就看您怎么做了,马丁。我交给您的是一张白纸,这故事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敬爱您的伊莎贝拉

我和科莱利面面相觑,但我并没有出声。小女孩向我伸出手,仿佛她已经演练过这个动作千百遍,接着,她露出害羞的笑容。我弯下腰,握住了她的小手。

克丽丝汀娜点点头,随即慢慢走开,每挪动一步就回头看一眼,始终笑容满面。在我身旁的科莱利,正以极尽温柔的声音低语着永恒的诅咒。

克丽丝汀娜环顾周遭,没有尽头的沙滩上不见任何人影。

后来的几个月里,我继续写着这个故事。我又看见父亲的脸,并重温了《工业之声》编辑部的情景,还想起当年那个一心想成为另一个维达尔的自己。我总算又看见了克丽丝汀娜,并且重返塔顶的房子,我在那儿陷入马尔拉斯卡的疯狂世界。我一口气从半夜写作到天亮,自从逃离了那座城市,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又活了过来。

“会的,总有一天……”

我在一旁定定观望着他。科莱利和我一样,丝毫未曾变老。

“不可能!事情不会一模一样的。”

“她叫作克丽丝汀娜。”科莱利回应了我的问题。

所有谜团,交错于1939年蒙锥克堡阴湿黑暗的地牢中。

“既然这样,您来做什么?”

请看第三部:《天堂囚徒》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当我再次睁开双眼,科莱利已经不在了。克丽丝汀娜站在码头尽头,一双殷切的目光直盯着我。我对她笑了笑,然后缓缓走近她,步步踌躇。

我已经消失在数不清的城市和村落里,在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村庄里,人人都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在每个地方的停留从未超过必要的时间。事态还不致太迟之前,我总是早早就先不告而别,留下几本书、几件二手旧衣在那个令人伤感的房间里,一个岁月无情、回忆破碎的地方。多年来,我已学会了活在陌生人的躯体里,不知道自己曾经犯下那些杀人案件,嗅不出自己的双手仍散发着血腥味,也不晓得自己是否发了疯,注定要将梦想过的世界化为灰烬,就为了那几个钱,还有那个嘲弄死亡的承诺,如今,死亡才是最甜美的补偿。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格兰德斯的子弹穿透了那本小说的书页而击中我的心脏,倘若那天在悬空的缆车车厢里毙命的人是我……

“而且还是世上最好的。”科莱利在一旁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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