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您一厢情愿的看法,您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神秘。”
“为什么这样问我?”
我原本打算告诉她,这些问题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善,但又不想在这时候扫她的兴。
我转过头去看她时,她正凝视着我。
“既然这样,那就写点东西吧!我不是找你来洗碗和藏东西的。我让你留在这里是因为你说想要学习写作,而我刚好是你认识的人当中唯一帮得上忙的笨蛋。”
“这个我老早就知道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世上没有公平之事,能够达到合理的程度就算不错了。公平正义乃世间罕见疾病,大部分人都壮得跟橡树一样。”
我的日子就在阅读和挫折之中匆匆逝去。对于一个多年来习惯以自己的方式随意度日的单身汉来说,生活里突然多了个一天到晚在家里晃来晃去的女性,虽然只是个性格反复无常的叛逆少女,我还是觉得自己原有的作息方式已经开始瓦解。我认为只要乱中有序就好,伊莎贝拉却不这样想。我认为每样东西自然会在这个杂乱无章的家里找到栖身之处,伊莎贝拉却不这样想。我认为孤独和沉默有其必要性,伊莎贝拉却不这样想。不过几天的工夫,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在家里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无论要找的是拆信刀、玻璃杯或鞋子,我都得去问伊莎贝拉,这些东西到底被她藏在哪里。
“基本上,为了获得足够的知识,一个人必须阅读数千页的资料,然后找出主题的本质、情感上的真诚,接下来就可以放手一搏,从零开始。”
“我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太无聊了。他们根本就没有内涵,谈话毫无内容,而且其中一半看起来都笨得够呛。”
“你说科莱利啊?”
“年纪大一点的,就像您这种。”
“差不多是这样。”
“拜托,您已经不是什么青涩少年了。”
“您要接受这份工作吗?”
“不是的。在年岁增长的过程中,大部分人依然相信各种蠢事,通常是越老越糟糕。我算是浊世里的一股清流,因为我这个人喜欢思考。”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问,所以早就想好答案。我换了严肃、权威的语气,就跟大学的地理学教授一样。
“我看起来年纪有这么大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要我替他的出版社写一本书。”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喜欢小女生。通常,我喜欢跟我同年龄的女生。”
“个性又敏感,几乎就跟我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
“别生气嘛,我实在是没灵感。”
“小说吗?”
“胳膊摆在书桌上,绞尽脑汁努力想啊想,想到头痛为止。好,我知道了。”
“这是无庸置疑的。十年之内,你将成为大师,而我是你的小学徒。”我重复了那句至今仍让我心痛的赞美之词。
“以您的年纪来说,那已经不能叫女生了,她们是小姐,或者,甚至都该叫太太了。”
“他付的酬劳非常优厚。”
“才不,科莱利甚至比我更会说话。”
“有时候是这样。”
“既然这样,你喜欢哪个年龄的男孩子?”
“我并没有故作神秘。”
“世上唯一会突然迸出来的是寒颤和毒疣。”
“我没有藏任何东西,只是把东西放在适当的地方,刚好都是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您跟人争论总是要赢才行吗?”
我打定了主意,关于我的工作计划,尽量让伊莎贝拉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一直以为艺术家的才华都是突然迸出来的。”
“您呢?已经从读过的资料里面找到题目了吗?”
“祝你好运。”
“您这样讲话,简直就像科学家。”伊莎贝拉抗议。
“神秘只是讨人厌的委婉说法。我也懂得一点咬文嚼字的窍门。”
“跟您讨论事情实在行不通,因为您太清楚各种措辞的技巧了。这样不公平!”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已经开始习惯伊莎贝拉陪在身边的生活,还有她为这个家增添的活力和光彩。照这样发展下去,结果恐怕会跟我预期的完全相反,而我们两人最后还可能会变成朋友。
“写给小孩看的书?”
“难道都没有你喜欢的男孩吗?”
“文学创作,就是流着艺术之血的科学,至少好的文学作品如此。建筑和音乐也一样。”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也很高兴有你当我的助理,伊莎贝拉,虽然我个性如此孤僻。我更希望你早日脱离在我身边当助理的日子,那就表示你已经不需要从我这儿学习任何事情了。”
“你那不叫咬文嚼字,而是冷嘲热讽。”
伊莎贝拉对这样的表达方式反应很冷淡。
“所有写作的人都希望如此,而且,愿意付钱的大有人在。”
“您欠他债务吗?”
“而且,我还是会相信您的。”
“我也这么觉得。您相信他吗?”
我宁可相信她只是在开我玩笑,接着,在虚荣心惨遭打击之下,我决定挖苦她几句。
“关于这个呢……好消息是,少女的确都喜欢年纪大一点的男子;坏消息是,年纪大的男人,尤其是衰老多病的老色鬼,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少女了。”
“成功之道就是……首先,你到楼下的长廊里,找出一张白纸……”
“所以……写小说的人都必须是诚实的好人?”
“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
“哈利路亚!”
“没有。”
“如何才能成功呢?”
“这一次我会写这本书是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对,科莱利。他是很好应付的对手吗?”
“好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在楼下没事做吗?”
“谁说我没有?”
这女孩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她的生命只需要赞美就能延续。我顺了她的意。善意的赞美是空洞的慈悲,但不需要任何牺牲,得到的感激却超过实际的善行。
“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老师。”
我每天都会有上前去掐她脖子的冲动,而且一天至少会出现五六次。若想图个清静好好思考事情,就只能躲进书房,不过,伊莎贝拉总会在几分钟后出现在我面前,满脸堆笑地专程为我送来热茶和饼干。接着,她就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偶尔探头看看窗外,然后开始整理我的书桌,并且问我这样一声不响、神秘兮兮地待在书房里干什么……我终于发现,十七岁少女的语言活力着实好得惊人,她的脑袋每隔二十秒就会督促她开口说话。到了第三天,我认为有必要替她找个男朋友,这样或许能让耳根子清静一些。
“您呢?您也喜欢小女生吗?”
“话别说得太早。我呢,就算年纪大了也会继续相信事情的。”伊莎贝拉坚决地宣示。
“我想,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题目我已经有了。”
“我想写的题目就是您。”
“我就喜欢当您的助理,虽然您的个性不太好相处。”最后,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这时候,她盯着我的眼睛,心中似有疑虑。她已经住进来一周半了,但我并没有叫她回家的意思。我猜想,她八成在纳闷我什么时候会把她赶回去,或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开口撵她走。我自己也很纳闷,而且一直找不到解答。
“我也很希望有人愿意付钱请我写作。”她说。
“那个男子呢?就是您的老板……”
“骗人!”语毕,她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就急急忙忙跑下楼去了。
“因为我觉得您是个很有趣的人,也是个怪人。”
“当对手实在太弱的时候,那是一定的。”
“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
伊莎贝拉在一旁望着我,心里似乎在盘算什么,接着,她露出不怀好意的讪笑。我暗想着,这丫头果然打了鬼主意。
“这个世界才是你的老师,别搞错了。”
“不算是,应该说是神话、传说之类的。”
“什么是情感上的真诚?”
“而且还是个老人。”
“这一次呢?”
“我还在找资料的阶段。”
伊莎贝拉眉头深锁。“您就为了这个而写吗?就因为酬劳非常优厚?”
“我也不知道。您相信他吗?”
伊莎贝拉似乎在思索这件事。我总觉得她欲言又止,再三考虑之后,最后只是咬着嘴唇。接着,她对我抛出纯真的笑容,那双天使般的眼神,仿佛只要一眨眼就足以让人改变心意。
“您说了这么多,根本就是要让我丧气,您就希望我赶快回家。”
我们默默相视许久,就像隔着棋盘逼视敌手的对弈者。
“灵感这玩意儿,只要你胳膊摆上书桌,屁股贴上椅子,它就会冲上来跟你打招呼了。你只要选个题目,或是一个观念就行,然后绞尽脑汁努力思考,直到头痛为止。这就叫灵感!”
“伊莎贝拉,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可能没有追求者?”
“那倒不必,但是必须要有热忱。情感上的真诚并不是道德特质,而是一种技巧。”
“阿门!人年纪大了就会变成这样吗?从此就不再相信任何事情了吗?就像您这样?”
“找资料?为什么要找资料?”
“您觉得我有可能达到这样的目标吗?”
“就是小说里蕴含的真诚情感。”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他要您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真的不跟我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