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没看出来。麻烦去请老板出来。”
“您说我能怎么办呢?马丁先生,那丫头根本不想待在这里。”他神情悲伤地说。
女孩没搭腔。她替我倒了一杯咖啡,接着等候审判。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她赶出去,并将商行老板夫妇一拳打昏,另一个是说服自己大发慈悲,耐心地观望几天再说。我猜想,顶多四十八小时之后,当我恢复尖酸刻薄的本性时,就算这个女孩有钢铁般的意志力,到时候还是会狼狈地逃回家去求妈妈原谅,重新过上吃住免费的好日子。
“你是哪个不要脸的无赖?”
“愿上帝保佑您。”
我叹了口气。“她平安无恙,这会儿正在我家呼呼大睡,响亮的鼾声就跟猎犬打呼一样,而且,她依然保有高尚纯洁的贞操。”
“是真的。”老板娘补充说道,她说话带点意大利腔,“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们真的把她当成心肝宝贝,但她已经不只一次离家出走了。她的个性遗传自我母亲,标准的那不勒斯人性格……”
“我一急之下,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了……”商行老板澄清,“我怎么可能把她送进修道院!”
“但是,我们能怎么办呢?马丁先生,伊莎贝拉不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说我们思想落伍,根本就不了解她,还说我们就是想把她的人生葬送在店里……您说,我要怎么去了解她呢?我打从七岁就在店里打杂,日复一日努力干活,我唯一能够了解的是,这个世界现实得很,没有人会瞧得起一个整天胡思乱想的姑娘。”商行老板滔滔不绝,整个人索性倚在木桶上,“我最怕的是,如果我强迫她回家,她接下来恐怕会跑得远远的,万一落在坏人手里……唉!这种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其中一位年轻人说。
“不是您把她赶出家门的吗?”
“嗯,您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思想家,不过,这应该不会对你我造成问题才对。”
“我们起了争执,彼此都说了一些不该说出口的气话。不过,这丫头个性非常冲动……她威胁说要离家出走,还说我们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了。她妈妈急得差点儿心脏病发作,我气得大声教训她,还说要把她送进修道院。”
那张脸上的愤怒神情顿时全消,接着,商行老板露出充满歉意和焦虑的笑容。
“猎枪?”商行老板满脸困惑地说。
“唉!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太太……”欧冬先生遥想当年,努力回想着岳母大人的强悍个性。
“我父亲没拿猎枪朝您开枪?”
“您说了算。”
伊莎贝拉紧抿着双唇,一脸愧疚的神情。
“希望如此。不过,我今天来是想拜托您,麻烦今天就到我家把她接回家,否则,我会打烂您那张脸,不管您有没有猎枪都一样。”
伊莎贝拉绕过餐桌,对我献上感恩的拥抱。她十七岁的躯体贴在我身上,我立刻感受到那股温热和结实。我轻柔地推开了她,并让她站在离我至少一米的位置。
“在我看来,只好找警察帮忙了。”
“谢谢您。”
隔天一大早,趁着伊莎贝拉尚未起床,我特地去了一趟她家在米拉耶斯街的商行。天才蒙蒙亮,商行的铁门只拉起一半。我钻进店里,眼前出现好几个年轻人正忙着在柜台上堆放一箱箱茶叶和其他商品。
“你的父母都是老好人。伊莎贝拉,他们对你的了解,绝对不少于你对他们的了解。”
“第一条规定就是……我们这里不来《小妇人》那一套,不需要拥抱,也不准哭哭啼啼。”
商行老板看似泫然欲泣。我宁可他拿猎枪把我毙了,说不定将来会有个那不勒斯的表哥来替火爆表妹撑腰。我脑中浮现一句意大利文:Porca miseria (真够倒霉的了)。
我提着欧冬先生和他妻子准备的两大袋各式珍贵美食回家,算是他们对我的谢礼。我答应他们,接下来几天会好好照顾伊莎贝拉,到时候她大概也想通了,终究会了解,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属。商行老板夫妇坚持要付我食宿费用,任凭我怎么推辞都没有用。我的计划是在一周内就让伊莎贝拉回家睡她自己的床,当然,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还是得让她白天来当我的助理才行。反正都妥协了,那就妥协到底。
“这个家里有什么规定?”伊莎贝拉问道。
“子弹刚好用完了,所以他决定拿这些果酱罐头和硬邦邦的拉曼查奶酪砸我。”
“就在昨晚,这附近发生了令人害怕的事情,一群坏人把几个正要回家的临时工毒打了一顿。您说吓不吓人。听说,坏人拿着铁棍把这几个工人当野狗打,其中一人被打到有生命危险,另一个可能终生瘫痪……”做母亲的忧心忡忡,“您说,我们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我是那个收留了一个少女的无赖,因为那女孩的窝囊废父亲管不住她。”
“我不知道那丫头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马丁先生,但是千万别听她胡说八道。我们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但也不是牛鬼蛇神。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了。我不是什么个性强悍的人,也没什么学问。我太太人就在这里,您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连对猫都不敢大声说话,我实在不知道这丫头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来的。我认为她就是看太多书了,学校的修女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我那已经上了天堂的父亲当年就说,当女人可以学习读书写字的时候,这个世界将无法统治。”
“基本上,从我的嘴巴说出来的话就是规定。”
“这句话正是我们共同生活的重要准则:我说了算。”
“我要去打扫、整理您的书房。您该不会打算就让书房一直这样乱糟糟的吧?”
欧冬先生一双眼睛瞪得像圆盘似的,满脸悲伤的神情。这时候,他的妻子赶紧上前,紧握着丈夫的手。
我不禁纳闷,为了说服父母,伊莎贝拉是不是把我说成圣人了。
“是马丁先生?我一时没认出您呢……那丫头怎么样了?”
“我认为挺合理的。”
“就这么说定了。”
“这种措辞实在很难说服一个少女。”我提出自己的见解。
“令嫒告诉我,您藏了一支双管猎枪,并且扬言要一枪把我毙了。”我说道,并且大方地展开双臂,“我就在这里,请便。”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答应您。”
等候期间,我随意张望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伊莎贝拉将来要继承的商行。这个家族经营的铺子,贩卖的商品数以千计,跟摇笔杆的穷作家比起来,商人的生活优渥多了。这个奇妙的店铺里,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果酱、糖果和茶叶;咖啡、香料和罐头;水果、腌肉;巧克力、烟熏冷食。这是有钱人的美食天堂。不久后,伊莎贝拉的父亲,也就是这家商行的负责人欧冬先生,穿着一袭蓝色睡袍现身在店里,那张蓄着八字胡的脸上满是惊愕,仿佛随时会心脏病发作。我决定先下手为强。
“所以……伊莎贝拉的遭遇,其实是外祖母的故事吧?”
欧冬先生一脸沮丧地看着我,“我如果去把她找回来,她以后还是会逃跑。她如果再逃出去,谁知道还能不能碰到像您这样正直的好人。我们也知道,一个女孩子住进一位单身绅士家里确实不太妥当,但是,我们至少都了解您的为人,也知道您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这段话听起来很有长辈的威严,语气却稍嫌软弱。我继续维持严肃的神情,但决定让语气更严厉一些。
我一进家门就看见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她已经洗了前一天晚餐的餐盘,还煮了咖啡,并且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圣母。伊莎贝拉这个女孩机灵得很,她非常清楚我从哪里回来,于是,她又端出那副街头流浪狗的哀怜眼神,搭配乖巧顺从的笑容。我把欧冬先生准备的两大袋美食罐头放在洗碗槽里,定定望着她。
“据说,我有点像她。我是说个性固执这一点。”
“她告诉我们说是要去您家里住几天,因为要帮您工作……我们听她这样讲,其实挺放心的。”伊莎贝拉的母亲继续说道,“因为我们知道您是个好人,而且那丫头也就在附近,跟这里只隔两条街而已。我们知道,您一定有办法劝她回家的。”
伊莎贝拉扑哧一笑,然后朝着走道方向走去。
我心想,反正她外祖母都作古了,这桩公案也别审了。
“是的。”她大方承认了此事,“街坊邻居都叫她维苏威火山。”
“能不能答应我,请代我照顾她,直到她恢复理智愿意回家为止?”
他那位身材娇小、眼神惊慌的妻子一直躲在边间门帘后方偷看我们。我忽然觉得,根本没有什么猎枪之类的玩意儿。欧冬先生气喘吁吁,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你要去哪里?”
“我想也是。”
“别谢得太早。你可以留下来,但是有条件:第一,你每天必须到店里去问候父母,并告诉他们,你过得很好;第二,你必须服从我,并遵守这个家里的所有规定。”
“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
我发现这位商行老板并非是伊莎贝拉描述的大坏蛋,内心懊恼得很,刚刚说话的口气不该如此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