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你等一下……”
我在不自觉中转过身,狠狠揍了他一拳。我的拳头重砸了他的脸,看着他往后摔倒在地。我看着自己的手沾满鲜血,还听见疾疾逼近的脚步声。接着,一双手臂把我架了起来,将我拖到一旁。
这时候,我听见他慢慢走近的脚步声,还没抬头看,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我站了起来,转过身。维达尔向我伸出手,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悲伤笑容。
大批人群聚集在墓园门口等候灵车抵达,没有人敢出声说话。远方传来阵阵涛声;驶往墓园后方工厂区的货运火车,汽笛声不时张狂地嘶吼。这一天非常寒冷,风中飘着细碎的雪花。下午三点钟过后没多久,好几匹黑马拉着灵车沿着柏树成荫、商店林立的伊卡利亚大道逐渐接近。小森贝雷和伊莎贝拉一路跟着灵车。接着,六位书商协会的同事负责抬棺进入墓园,其中也包括巴塞罗先生。人群紧随在后,沉默的队伍在墓园曲径中缓缓前进,漫天云层仿佛泼洒了一大片浮浪般的水银。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提到小森贝雷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五岁。他们称他森贝雷先生,因为他现在成了书店的负责人。这家位于圣安娜街的书店经营了四代,从来没换过名称,店主始终都叫作森贝雷先生。伊莎贝拉挽着他的手臂,我突然觉得,如果不是她在一旁陪着,小森贝雷恐怕已经像断线的木偶般垮掉了。
“马丁!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巴塞罗一脸慌张。
维达尔困惑不解地望着我。
“森贝雷也是我的朋友。”他这样驳斥我。
“希望我们早日再聚。”我喃喃低语。
“森贝雷先生相信上帝或多或少也活在书里,因此,他终生与人分享书籍,努力捍卫书籍,确保这些文字永远不会消失,就像我们的回忆和渴望一样。因为他相信,我个人也因为他而相信了这一点:世上只要还有人能够阅读书籍并赋予文字新生,这个世界就有上帝和生命的存在。我知道,我的老朋友并不希望我们用祈祷和诗歌向他告别。我知道,今天有这么多好朋友来到这里向他道别,并且永远记得他,这样就能让他心满意足了。我非常确定,上帝一定会将我们这位老友留在身边,虽然森贝雷先生大概没有这样的期望;我知道,他会永远活在今天站在这里的朋友们心中,以及所有因为他而发现书本魔力的人,所有曾经跨入书店大门的人,大家都会记得他,正如他常说的,故事才刚要开始。愿您在天国安息,森贝雷老友,愿上帝让我们永远记得他,感谢上帝恩宠,让我们此生有机会认识了他。”
后来,人群渐渐散了,三五成群朝着墓园大门移动,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因为没有人愿意就此离去,就这样把可怜的森贝雷先生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巴塞罗和伊莎贝拉一人一边搀扶着小森贝雷。我依然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我才有勇气走近森贝雷先生的墓碑。我跪下来把手放在大理石墓碑上。
“怎么,您一个人来?”
维达尔的眼神顿时严厉了起来。“马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您在这里做什么?”我冷冷地质问他。
圣安娜教堂的神父和死去的森贝雷先生年纪相仿,此时正伫立在墓碑旁等候。森贝雷先生的墓碑非常简洁,只是一块没有任何装饰的大理石碑,几乎看不出是一块墓碑。六位抬棺的书店老板将灵柩放在墓穴前方。巴塞罗先生瞥见了我,向我点头示意。我宁可站在人群后面,或是因为懦弱,或是表达敬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站在那儿,隐约可见父亲的墓,大约就在三十米外。参加葬礼的人都在灵柩四周站定之后,神父扬起眉梢,面露微笑。
“那是当然了。”我别过脸。
“你不打算跟我握手吗?”他问道。
神父结束致词时,绵延无尽的沉寂弥漫了整座墓园,接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对着棺木做出祈福的动作,随即低下头。殡仪馆主管使了个眼色,几位负责安葬的员工立刻趋前,以绳索缓缓将棺木放进墓穴。我记得,棺木碰触墓穴底部的那一刻,人群中传出了声声啜泣。我记得,我伫立在那儿,脚步无法移动,只能呆呆望着殡仪馆员工将那块大理石墓碑覆盖在墓穴上方,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森贝雷”三个字,二十六年前去世的妻子狄安娜就在一旁安息。
我还是没握他的手,过了几秒钟,维达尔兀自点了点头,把手收回。
我忍不住发出几声苦笑。巴塞罗已经看见我们,此时正一脸惊愕地往这边走过来。
接着我转过身,正打算往墓园大门口走去,维达尔却抓住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拦了下来。
“她到底在哪里?”我继续逼问他。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我面前。
“您现在又用什么样的承诺去收买她?”
这位书店老板在维达尔身旁跪了下来,满嘴鲜血的维达尔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巴塞罗扶着他的头,朝我抛出愤怒的眼神。我火速离开现场,一路碰见了好几个目睹冲突的殡仪馆员工。只是,我已经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们了。
“我不知道。”维达尔这样答道。
“我和森贝雷先生是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这些年来,我们只有一次偶然聊起过上帝和人生谜样的难题。有件事情几乎没有人知道——森贝雷老友自从妻子狄安娜过世以后,就不曾再踏进教堂一步;从今天起,两人将永远彼此相伴了。或许就因为如此,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无神论者,不过,他一直是个信念坚定的人。他相信友谊,相信真理,相信那些他不敢指名也不敢面对的一切,他说,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归我们神父来管。森贝雷先生相信,所有人都是组成某种事物的一分子,他相信,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的回忆和渴望不会就此消失,反之,这些回忆和渴望会由接替我们位置的人传承下去。他不知道究竟是我们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在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创造了我们。他相信上帝,或是那个把我们带到这世界来的神,他活在我们的言行之中,他所呈现的形象,绝对不是一尊简单的陶土塑像而已。
“谁?”
“她在哪里?”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