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真的不该来找你的。”
“什么样子?”
“嗨,戴维,我该不会来得不是时候吧?”
我用力咽下口水。
我的语气传达出来的怒气比我预期中更强烈许多。那股不吐不快的冲动,就像我冲到市场花店里买下的花束;到手之后,反而不知道往哪儿摆。
“他比较想用的形容词应该是‘凄凉’而不是‘气派’。不过,这两种状况也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
“我来找你谈的用意,其实是因为我很担心他。”
“哪儿的话,当然不会。请进。”
她那充满嘲讽的语气,让我立刻联想起维达尔先生。
我心里一直琢磨着她说的……独居的人。一个人终究会变成他钟爱的人眼中所见的样子。
“维达尔先生待我就像亲生儿子。如果没有他与森贝雷先生的提携和照顾,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说他好嫉妒你,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才华横溢;他说人们只会蒙骗他,所有对他阿谀奉承的人都只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或是金钱,或是提拔。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写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读。他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气派,衣着光鲜得体,但是,我天天跟他共事,眼中所见的他却日渐消沉。有时候,我真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他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久了,我一直没说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找谁谈这件事。我也知道万一他发现我来找你,一定会大发雷霆。他三番两次告诫我:‘别拿我的事情去麻烦马丁,他有大好前途等着他,而我,早就没什么好指望的了。’他经常讲这样的话。很抱歉,唠唠叨叨跟你提了这些,我实在不晓得该找谁去说才好……”
我们两人陷入漫长的静默。我惊觉体内忽然窜起一股强烈的寒颤,因为我知道,对我恩重如山的人正深陷绝望之中,而我却将自己深锁在象牙塔里,始终未曾发觉事态有异。
“那么……我们只好在暗地里帮他了。”
克丽丝汀娜一脸端庄有礼的笑容。我领着她走进长廊边的书房,招呼她坐下。她的目光立刻把屋里扫视一遍。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地方?这栋房子对于独居的人来说,实在太大了一点……”
“还不就是那本可恶的书,就是他一直想写的那本小说。”
“我想跟你聊聊维达尔。”克丽丝汀娜开门见山。
“你也知道,我当他的秘书已经好几年了。事实上,贝德罗是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而我们也不只是雇佣关系而已,更是知心好友。他对我和父亲都非常好,正因为如此,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变成那个样子。”
“他那本小说已经写了好几年了。”
“你担心他什么?”
“当然没有。”我答道,“住进这栋房子是梦想成真的唯一例子。不过,我听得出来你话中有话,可惜我的回答恐怕只会让你觉得索然无味。”
“为什么?”我顺应她又反问了自己一次,“原因是……我一直想住进这栋房子,多年来,我每天往返报社打工途中一定会看见这幢大宅院。这么大一栋房子,却始终大门深锁,后来我开始梦想着,说不定这栋房子正等着我入住。这场梦居然奇妙地成真了,所以,我就搬进来住了。”
“你是他的挚友,对他这个人再清楚不过。他每次聊起你,就像在聊自己的儿子。他最疼爱的人就是你了,这一点你应该晓得。”
我一整个早上在家里忙进忙出,收拾、打扫,清理了许多遗忘在角落多年的东西,有些甚至是我连看都没看过的物品。接着,我跑下楼到市场里的花店买了一束花回家,这才惊觉花瓶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我换上一套比较像样的衣服,慎重得就像要去面试找工作。我反复模拟练习对话、寒暄,但发出的总是怪腔怪调。我望着镜中的自己,这才不得不承认维达尔说得没错,我看起来真像个吸血鬼。最后,我索性拿了本书坐在长廊的扶手椅上。接下来的两个钟头,我连书本的第一页都没翻开。终于到了下午四点整,我突然听见克丽丝汀娜踩着楼梯的脚步,惊愕得倏忽起身。当她敲门时,我觉得自己早已在门边等了一生一世。
“他这些年来根本就是在摧毁那本小说。我一直替他把所有的手稿校正、打字,在他身边担任秘书这些年来,他已经撕毁了不下两千页的稿子。他老是说自己江郎才尽了,还说自己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他一天到晚不停地喝闷酒,有时候,我甚至发现他在楼上的书房喝得烂醉如泥,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我们得帮他一把才行。”我应道。
“我们该怎么办呢?”她问。
“你的梦想都成真了吗,戴维?”
克丽丝汀娜面带亲切的笑容看着我,而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她总算没把我当怪物看。
“嗯……好特别的地方。”她说,“维达尔已经跟我说了,你住在一幢气派豪宅里。”
“万一他不接受帮助呢?”
“哦。”
“不,快别这么说……”我连忙说道,“你来找我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