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艾斯科比亚出言纠正我。
我后来再也没去过狄利亚医生的诊所。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到了我写不出半个字的那一天,我自己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有个熟识已久的药师,卖药时从来不会问东问西,我向他买了一些可待因,还有一些当我头痛欲裂时可以派上用场的止痛药。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我去看医生的事,以及检查的结果。
“这是我从未怀疑过的事情,维达尔先生。”
“请说吧,维达尔先生。”
我固定每周给她一枚十分钱的铜板当小费,而她总是一声不吭地收下。小女孩每周登门送货,我也每周给她十分钱。九个月零一天匆匆流逝,我终于完成第一本以本名发表的小说,那个姓名不详的小女孩,那张周周被我遗忘,直到再次出现在门前我才又想起的面容,正是我那段日子最常见到的脸孔。
“我是说正经的。”
“说的也是,我这样说实在太失礼了。”维达尔承认自己失言,“对不起。”
“怎么会整本书都没了呢?”艾斯科比亚质问我。
我还需要再写至少一百页,才能交出不知是第几本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永远不嫌多的绮情冒险系列小说,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写完这本书了。伊格纳迪斯·B.萨森躺在电车逼近的铁轨上,他已经身心俱疲,而且,他在太多篇幅中始终穿梭在不见光明的阴暗文字里,他的灵魂已被鞭笞得血肉模糊……不过,在我离开之前,他先交代了遗言。他要我无须大费周章地让他死得惊天动地,并希望我这辈子能够忠于自我意志,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他遗留给我的宝藏,只是一缕轻烟,一座海市蜃楼。他要求我让他就此离去,因为,他生来注定要被遗忘。
沉重的静默瞬间凝结。巴利多试图打圆场,指了指那张访客专用的座椅,一个无数作家和供稿人坐过的黑色宝座,就在巴利多办公桌的正前方。
“她说马上过来。”
“请问您贵姓大名?”
“她要我亲自把这包东西交到您手上,还叫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是什么样的坏消息?”艾斯科比亚冷冷地问道。
“因此我想建议您:就花上六个月的时间,如果有必要的话,九个月也可以,这段时间您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专心写出一本毕生最伟大的小说。完成之后把稿子拿过来,我们会以您的本名出版,而且出版社全体同仁会倾全力配合各项工作。因为,我们永远都会站在您这边。”
“到了明天,我恐怕就没有勇气告诉你了。”
傍晚,我一路送他到波恩大道,贝普就站在那辆西班牙和瑞士合制的轿车旁等着,他穿着曼努埃尔的制服,衣服看起来像是大了五号。车身有些擦撞痕迹,应该是这几天才多出来的。
我看见艾米尼雅在里面点了点头,接着挂了电话。
“雨果,维克多·雨果。”
我拿起写好的最后一本小说书稿,点火烧了,看着一页页书稿逐渐烧成灰烬,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感觉畅快极了。一阵潮湿燠热的夏夜微风抚过屋瓦,从敞开的窗户滑进屋内,带走了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烟尘,从此飘荡在旧城区的巷弄里。他的话语将成绝响,而忠实读者也会在记忆中渐渐抹去这个名字。
“我恐怕得跟各位报告一个不好的消息。”
“您是个艺术家,必然希望能够呈现高水平的艺术作品,您想写出超凡不俗的文学杰作,不仅能够触动人心,也能让您在文学史上永远留名。”
艾斯科比亚向前跨了一步,眉头紧蹙。巴利多勉强干笑了两声。
“马丁,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您一定是太累了!多年来不断写作,脑子从来没停过,我们作为出版商当然很乐于见到您笔耕不辍,但是,您需要休息,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们大家都了解的,对不对啊?”
“有时候我忍不住扪心自问,是不是应该对你更诚实些。”
“我一直试着想成为你的好朋友,戴维。你应该知道的,对不对?”
我突然惊觉,他那副惊慌恐惧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一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看他那副模样,我也替他难过了起来。
巴利多的脸上堆满了笑,轻轻在桌上一拍。“您觉得怎么样?”
“可想而知,当然是不好受。她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曼努埃尔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把家庭相簿一起带去了,天天拿着相簿给可怜的曼努埃尔看,只希望他能记得些什么。”
维达尔滔滔不绝的同时,他的小说——或许应该说是我的小说——那一大摞反面朝上的稿子就放在长廊的桌上,距离他那双手不到半米。他告诉我,曼努埃尔病倒了之后,他已经安排贝普这个马术还不错的年轻人开始学开车,只是,目前的状况仍是一团糟。
我的日常生活需求就靠“吉斯伯特商行”每周一次送货上门的服务解决了,这个贩卖各种进口食品的小店位于米拉耶斯街,就在海上圣母大教堂正后方。我订购的东西千篇一律。负责送货到我家来的通常是老板的女儿,每当我请她进屋里等我去拿钱,这个小女孩总是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似的盯着我看。
巴利多和毒药娘娘互看了一眼,嘴上的笑容未曾松懈。这时候,艾斯科比亚现身门口,正式加入谈话阵容。他以疏远且冷漠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正在目测适合我的棺材尺寸。
“一个礼拜。”女孩热切地答道。
“放轻松,别紧张。知道吗,贝普?”我提出建议,“别贪快。慢慢开,但求沉稳。你就当这辆车只是个大型衣架好了。”
说到这里,巴利多刻意沉默了半晌。或许他在等我为他鼓掌,然而,当他见到我依旧如如不动,赶紧又开了口。
“我很高兴看到您对自己的作品这么满意。”
“您指的是什么事?”
“怎么样?”
“马丁老弟,您坐下来,把事情说来听听。您有事心烦,我看得出来。可以放心把事情都告诉我们,因为我们就像您的家人。”
隔天,我去了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柜台的接待员是新来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她不认得我这个人。
我决定让那个瞬间凝结成永恒。无论维达尔想告诉我什么,我非常清楚的是,就算我让他喝掉整瓶白兰地,他还是说不出口。
“如果你正在写的这本小说卖得不好的话,可以考虑来当我的司机。”
“这是他告别系列小说而采取的前卫方式。各位应该会喜欢这样的风格吧!”
维达尔得意洋洋地笑了。“我认为这本小说必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工作,本以为是白费功夫了,但是,当我重读克丽丝汀娜重新誊过的前五十页稿子,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你一定也会很惊讶的。看来,我还是有一些本事可以教你。”
“再给他一些时间,汽车和马匹毕竟是两回事,唯一的秘诀就是多练习。”
“您的说法听起来太荒谬了。”我这样告诉他。
“因为我昨天把书稿烧掉了,一张都不剩。”
“非常顺利。克丽丝汀娜已经把整本书的手稿带到普奇塞达镇去了,她可以趁着照顾父亲的空当帮我把所有稿子重新整理、打字。”
接待员扑哧一笑,接着拨了内线电话通知艾米尼雅。
维达尔把目光埋在白兰地酒杯里。“马丁,有些事情,我从来没跟你提过。或许,我应该在多年前就把那些事告诉你的……”
道别时,维达尔紧紧拥抱了我,看着他上车的模样,我总觉得他的肩头像是扛着整个沉重的世界。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似乎心有疑虑。
“知道了,马丁先生。慢慢开,但求沉稳。”
“因为我刚刚被电车碾过。巴利多先生在吗?”
毒药娘娘和艾斯科比亚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眼神显露出高度的热忱和关怀。我宁可站着。其他人各自坐下,所有目光紧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尊盐做的雕像,随时会开口说话。巴利多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笑容。
“哎呀,瞧瞧是谁来看我们啦!真是个大惊喜,是不是?”巴利多兴冲冲地问着合伙人,但对方只是点了点头。
“马丁,签约的人并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伊格纳迪斯,而是您自己……这件事,应该不需要我来提醒您吧?”艾斯科比亚在一旁说道。
“马丁,有些事情我们俩从来没聊过……”
“不不不,这样的说法一点都不荒谬。”巴利多急忙拿回发言权,“这是人性。我们大家都是人嘛!我和我的合伙人,还有艾米尼雅,尤其是她,身为女性,她的心思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细腻。是不是这样,艾米尼雅?”
“我们都等不及要看您的新书了。知道吗,我们正在再版前两本小说,很快就可以问世了。再版五千本呢!您觉得怎么样?”
“他教过我一点。”我向他坦承,“开车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觉得至少应该再版五万本才对,不过我没搭腔,只是意兴阑珊地点点头。老谋深算的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在巴塞罗那出版界以喜欢再版闻名,表面上看来风光得很,其实那是他们压榨作者的手段。他们出版每一本书都会有个公告数量,作者以此印量领取版税,然而,实际印刷量却足足多了好几千本。假如销售状况不错,他们会在再版时运用同样的伎俩,最后,未经公告的地下发行量可能多达数万本,而作者连一毛钱版税都拿不到。这些地下再版书和合法公告的初版书略有不同之处,因为前者是巴利多偷偷在圣佩佩图阿-德莫古达镇的香肠工厂里印制的,若去翻翻那些地下再版书,一定闻得到浓浓的腊肠味。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我问她。
“这个是给你父亲的,另外这个是给你的。”
维达尔一向不吝于照顾自己的员工。我心想,果然是他的作风。
“是不是要延迟交稿啊,马丁老弟?”巴利多亲切地在一旁询问,“这个问题当然是可以解决的嘛……”
“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当然能理解您的心情,也非常愿意支持您。我们都以您为荣,也坚信您的成功就是我们的荣耀,因为在这家出版社,我们最在乎的是人,不是数字。”
“不是的,我不会延迟交稿。事情很简单,整本书都没了。”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么一个健壮如牛的人,说倒就倒,而且完全失去意识。”
“您对我一直比一个好朋友更好,维达尔先生。我知道这件事,您也知道。”
“当然啦!我们还是无法预付版税的。”艾斯科比亚在一旁提醒。
那天下午,维达尔喝的酒比往常多。多年来,我早已学会洞察他的不安和谨慎,因此,我猜想他那天下午大概不是一时兴起而登门拜访。直到他几乎快把我的整瓶茴香酒喝光时,我再送上一大杯白兰地,然后静观其变。
“难道就没有什么解药之类的东西吗?”毒药娘娘继续追问。
“这是什么话!只要是你来,他永远都在。我如果跟他说你来看我们了,他一定很高兴。”
“请别担心这个,维达尔先生。既然都等了这么多年,我相信等到明天再说应该也没问题的。”
“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年轻仆人把包裹交给我之后,立刻露出一副肩头重担落了地的轻松模样。
“我这个人最懂人性了。”毒药娘娘的语气相当坚定。
巴利多举起手来制止合伙人发言。
“克丽丝汀娜现在怎么样?”
毒药娘娘把我带到巴利多先生的办公室,这里装潢得像豪华的首相官邸,地板全铺上高级地毯,室内充斥着古代帝王的半身雕像和动物标本,皮制封面装订而成的大部头名著则散置各处。我可以想象这些看似珍贵的书本,里面八成都是白纸。巴利多一见到我便挤出谄媚的笑容,向我伸出手。
假如我没算错的话,她应该是出版社这一年来的第八位接待员了。这家出版社的员工,凡是在个性阴险的艾米尼雅手下做事的,大概都是没多久就卷铺盖走人。因为这位“毒药娘娘”只要看见别人多做些事情,立刻就会疑神疑鬼,不是指责员工意图偷窃,就是胡乱编个罪名,在老板面前像念经似的叨念个没完,直到艾斯科比亚把员工开除,她才会封口。艾斯科比亚甚至恐吓员工,假如他们胆敢在外头乱说话,他一定会找杀手去灭口。
巴利多看了看艾斯科比亚和毒药娘娘,这两人面有迟疑,但还是点头回应了。
“可怜的曼努埃尔还没进棺材呢,维达尔先生。”
“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曼努埃尔教过你开车,对吧?”
“例如足球吗?”
“您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维达尔先生?”
“伊格纳迪斯·B.萨森已经自杀身亡。我写了一篇大约二十页的稿子,内容叙述了他和珂洛伊·佩曼耶尔双双服毒自杀,两人相拥死去……”
那天夜里,我登上塔顶的书房,端坐在书桌前,面对着打字机,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已是肠枯思竭。所有窗子大敞着,然而,巴塞罗那早已不愿对我诉说片言只字,而我连一页稿纸都填不满。勉强拼凑出来的几个句子,全是意涵空洞的陈词滥调。我把稿子重读一遍,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写出来的文字已经不值得付梓成书了。我在自己的文字里听不见一丝动人的韵律。渐渐地,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的话语开始如涓滴般渗入我的思绪,仿佛令人眩惑的慢性毒药。
“她没说,马丁先生。我只知道,克丽丝汀娜小姐的父亲住进了一个叫作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的地方。”
克丽丝汀娜没有事先告知就中断了我们每天下午的聚会。我开始担心维达尔可能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计划,就在我苦等她一周却不见芳踪之后,有天下午,有人敲门了。我以为门外是她,开门一看,居然是贝普。他是埃利乌斯别墅的家仆,替克丽丝汀娜送来一个完全密封的包裹,里面装着维达尔的完整手稿。贝普告诉我,克丽丝汀娜的父亲罹患了脑溢血,现在已经不省人事,克丽丝汀娜把他送往比利牛斯山麓普奇塞达镇的一家疗养院,据说那里有位年轻医生是治疗脑溢血的专家。
我望着巴利多,然后看了看艾斯科比亚。毒药娘娘一副几乎要感动落泪的模样。
几天之后,维达尔先生一时兴起来找我,一待就是一下午,不停地喝我的茴香酒,抽我的香烟,同时聊着他的老司机不幸的遭遇。
“作者在自己的小说里死掉了?”艾米尼雅一脸困惑地问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何事而来。”
我当天就开始了这项写作计划。我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关起门来拼命写。白天的时间用来改写维达尔的小说,晚上则用于我自己的创作。我会把伊格纳迪斯·B.萨森过去教我的技巧发扬光大,并写出我内心仅存的尊严和良知,如果我还拥有这些的话。我将为感恩而写,也为绝望和虚荣而写。我尤其是为了克丽丝汀娜而写,因为我要借着这部小说告诉她,我也有能力回报自己亏欠维达尔的人情,我要让她知道,我戴维·马丁即使已经命在旦夕,仍然有权利可以大方无愧地直视她的双眸!
“这样好了,维达尔先生,当您的小说和我的作品出版时,我们相约喝酒庆祝,到时候再告诉我吧。您可以挑一间城里昂贵的高级餐厅,带我去见识一下,那些地方通常是不会让我进去的,除非您带我去。这样好不好?”
“艾米尼雅小姐,有位维克多·雨果先生要找巴利多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马丁。”毒药娘娘假惺惺地说,“真是越来越英俊,气色好极了。”
“一切完全由维达尔先生出面安排。”贝普继续解释,“所有费用也都由他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