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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游戏 作者:卡洛斯·鲁依兹·萨丰 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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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告诉您真相的,对不对?”

“没错,但是我希望您将它具体化。痛恨一个意念是很困难的事,这需要有相当程度的智识训练,加上些许狂热的病态心灵。然而,痛恨一个有血有肉、五官清晰的人就简单多了,我们就能把不愉快的情绪归咎于他。当然了。这个对手的角色也不一定非得是个人不可,可以是一个国家、一群人……就看您怎么安排了。”

“我已经在读了。”

我父亲一生在贫困边缘挣扎,死后却在一个资产阶级才负担得起的墓地里安息。我从小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报社要替他办一场如此隆重的葬礼,不但找了个彬彬有礼的神父主持庄严肃穆的弥撒,还准备了鲜花与进口的高级棺木。没有人告诉我支付这些费用的是维达尔,只因为我父亲是他的替死鬼,虽然我一直怀疑,我这位恩师兼偶像,伟大的贝德罗·维达尔,他那无穷无尽的慈悲和慷慨必定有其用意。

“我的感受是,最好还是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会把钱还给您的。我的感受是,不管这项合作计划有多荒谬,总之,我宁可不参与。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总算认清了您。”

“只要能让伪君子相信他们的罪恶能够解除就行了,如此一来,他们就会铆足全力丢石头,甚至丢炸弹。只要轻轻撩拨一下就成了,根本不必太费力。我解释得够不够清楚?”

“马丁,我不太喜欢这种迁就的语气。难道您认为这些都还达不到您对道德纯净或知识方面的要求吗?”

“恰恰相反。最能使人产生坚定信仰的,正是恐惧和确定自己备受威胁的心情,当我们自认是受害者,一切行为和信仰都会被自己合理化,即使这些做法和想法备受质疑……我们的对手,或者只是左邻右舍,从此不再与我们同一阵线,却成了敌人。我们不再是侵略者,却成了捍卫者。盘旋在我们脑海中的妒忌、贪婪和怨恨顿时都有了辩解的理由,因为我们会告诉自己,这些行为都是为了自卫。邪恶和威胁,永远都是来自他人。恐惧,就是走向狂热信仰的第一步。那种恐惧是害怕失去我们的身份、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现状或信念。恐惧是火药,仇恨则是导火线。追根究底,教义只是一根火柴罢了。这就是我认为您的故事结构有某种漏洞的原因。”

何塞·安东尼奥·马丁·克拉雷斯

“我曾经想过,这个角色以抽象方式呈现,效果会比较好。对手可以是个非教友、陌生人,或是局外人。”

科莱利转个身,慢慢往回走。他伫足之处与我仅有几厘米间距,他的鼻子几乎就要抵上我的脸,我感受到他冰冷的气息,渐渐迷失在他那双无底洞般的黑色眼眸里……这一次,他的声调冷如冰霜,丝毫不见他多次高谈阔论时谈及的人性。

科莱利开始冷静地阅读我带给他的稿子。

祖国和朋友永远不会遗忘他

“别端出一副模范市民的模样。马丁。对您来说根本毫无差别,我们在这出轻松的歌舞剧里就是需要一个恶人的角色,这一点您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性。”

“怎么样,您对稿子有何指教吗?”

“但是……”

“光是让人们信仰是不够的,还必须让他们信仰我们希望他们相信的事,而且不能有任何质疑,也不能听信任何杂音。教义必须成为个人身份认同的一部分。任何对此有所质疑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因此,我们有权利也应该对抗他,并且摧毁他。这是解救世人唯一的途径。信仰,是为了生存。”

“我多么希望您能看到我的名字印在书本封面上,虽然您不识字。我多么希望您就在这里,在我身边,看着您的儿子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完成一些您始终不答应的事情。我多么希望能够好好认识您,父亲,但愿您也能好好认识我。为了遗忘您,我把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如今成了陌生人的却是我……”

我叹了口气,别过脸,勉为其难地点头回应他。

“顾客永远是对的。请问,您在我写的故事里看到的漏洞是什么?”

科莱利愤世嫉俗到如此利落冷静的地步,甚至连我都成了他讥讽的对象。我哼了一声,满脸沮丧。

“或许,让我觉得别扭的是,我可以了解您的说法,却无法感受其中的涵义。”

“放轻松!马丁,您这个人实在太放不开了。”

一八七五—一九〇八

“为什么我们要把信仰局限为只有拒绝和盲从的行为?人难道不可能在接受和协调的情况下有信仰吗?”

“精彩极了,您的论述简直就像钢铁冶金锅炉一样精锐。”

我并不打算对他敞开心扉,所以转身回避了他写满友善和怜悯的神情,努力忍着别让愤怒的泪水滑落脸颊。我兀自往出口走去,没有停下来等他。科莱利迟疑了几秒钟,随即跟了上来。他不发一语地和我并肩走到大门口。这时候,我停下脚步,面有愠色地看着他。

“既然这样,老弟,您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我刚刚问了您一个问题,马丁,您的感受是什么?”

科莱利露出愉快的笑容。“马丁,任何事物都可能是人的信仰,无论是利伯维尔场或是牙仙子,信徒大有人在。有人甚至认为我们人类什么都不信,您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我说得没错吧?”

“请告诉我一件事:您寻找的是信仰,还是教义?”

“不是这样的。”我喃喃说道,语气显得很怯懦。

“感受和思考常常是同一件事。整个概念都是您的,不是我的。”

这时候,科莱利双眼低垂,静默许久。他转身朝着墓园大门走去。我看着他漆黑的身影穿梭在大理石碑林之中,接着,那具黑色身影定定凝立在雨中。我觉得害怕,那是一股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恐惧,并让我兴起了儿时常有的那个念头:立刻求饶,并接受任何形式的处罚,只要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可以尽快消失就好。接着,我开始觉得恶心。让我作恶的是他的样子,还有我自己,尤其是我自己。

“喜欢哪一种恶人?蛮横的侵略者?冒牌的预言家?或是一个驼背怪物?”

清晨曙光浮现天际时,我正踏出家门。乌云在屋顶上方拖曳,张狂地抢走了街道原有的缤纷色彩。我穿越城堡公园时,瞥见几颗小雨滴落在树叶上,迸洒在路面,接着雨势渐大,滂沱大雨仿佛漫天水球落了地。公园另一侧工厂林立,瓦斯塔高耸参天,烟囱冒出的煤炭烟灰染成一片黑雨,仿佛沥青泪水从天而降。我沿着阴森凄凉的柏树步道走向墓园东侧入口,同样这条路,我曾经和父亲一起走过无数次……科莱利已经到了。我在远处就看见他,他沉着冷静地站在雨中等候,旁边就是墓园入口处的巨型石雕天使。他一身黑衣打扮,伫立不动的他与栅栏内数以百计的雕像的唯一不同之处,便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始终不眨一下,当我走到与他相距仅有数米的地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他挥手打招呼。天气阴冷,风中弥漫着浓浓的石灰和硫磺味。

“出版什么书都一样。您这段平静、安稳的日子过得可好?工作上有进展吗?有没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我解开外套,掏出一沓稿子递给他。我们往墓园里面走,想找个躲雨之处。科莱利挑了一个古老的陵墓,大理石石柱撑着圆顶,周遭围绕着面容出奇消瘦、手指过分细长的天使雕像。我们坐在一张冰冷的石椅上。科莱利对我露出他惯有的阴沉奸笑,同时眨了眨眼,他那闪亮的黄色瞳孔渐渐收成一颗黑点,我甚至看见了面色苍白、神情不安的自己映在那个黑点上。

我凝视着黑雨冲刷圣母的脸庞,哗啦啦的雨声撞击着墓碑。我无奈地苦笑。他从来不曾有过朋友,祖国派他去送死,就为了满足领导人的权力欲望。我坐在墓碑上,一手轻轻放在大理石上。

“那么……马丁,您的感受是什么?”

科莱利刻意笑着停顿了好一会儿,就像学校老师正在准备好好修理顽劣莽撞的学生。

“我觉得少了恶人的角色。大多数人,不管自知与否,常借着与某人或某事对立来自我定位,而且远超过认同某人或某事的概率。换个简单一点的方式来说,反应比行动容易多了。没什么比一个强悍的对手更能煽动人对教义的狂热。越是难以置信的设定越好!”

“您真正想使用的形容词不是‘危险的’,而是‘令人反感的’,只是您并不自觉罢了。”

菲律宾战争英雄

“没有人是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只是一种态度,并不是学说。不妨把一盏烛光放在虚无主义者的睾丸下方,观察他会有多快看见生命之光。让您觉得别扭的是别的事情。”

“您不觉得这样很牵强、很做作……”

他语气中那股嘲讽和蔑视倒是让我壮了胆,接着,我把这几个月来生活在他的阴影下所累积的羞辱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我气愤又羞愧,因为自己总是为了他的现身以及他那蛊惑人心的言论而蒙受恐惧。我恨不得能够大声说出自己的感受,虽然我拥有的只是绝望……我多么希望能告诉他,我的灵魂就跟他口中有如阴沟的人性一样卑贱、可悲。我气愤又羞愧,因为我总是知道,也能感受到他说的话总是对的;更痛苦的是,我必须接受他的说法。

第二幕 永恒之光
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我也不知道。我认为您以一种危险的方式在简化事情。刚才的谈话听起来纯粹只是运作和引导仇恨的方法。”

“请原谅我,父亲。多年来,我一直怨恨您丢下我一人孤零零在世上。我告诉自己,您反正活得不耐烦,死了也算是如愿。就因为这样,我始终没来看您。对不起!”

“如果真要说些读后感想,我认为,您架构的故事主轴是从一个受害者的角度去看事情,而您谈论的是个等待救世主战士的民族,我希望循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

科莱利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这位恶人的功能之一,是必须能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还要宣示我们的道德优势。我们要借由这个角色向世人宣称,人都无法认清自我,并且因为个人兴趣而逐渐沉沦。这是古犹太的法利赛教派基本思想。我说过了,您必须好好研读《圣经》。您要找寻的所有答案,都在《圣经》里。”

“我看您似乎不是很服气的样子,马丁。告诉我,您的想法是什么?您认为我的看法是错的?”

“我不知道这件事。马丁,真抱歉。”

“我想,趁着您在看稿的时候,我去散个步好了。”我对他说道。

我没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然而当我抬起头,却看见科莱利站在数米外默默观望着我。我站了起来,像是被驯服的小狗似的乖乖走向他。我不禁纳闷,他是否原本就知道我父亲葬在这里,所以刻意约我在此碰面。我这张脸大概跟翻开的书一样清楚明了,因为科莱利频频摇头,并伸手揽着我的肩膀。

科莱利没理会我略显厌烦的语气,依旧面带笑容。“写得非常好。”

“您应该考虑出版旅游指南,而不是宗教书籍……”我随口向他建议。

“早安,父亲……”我说道。

“还是那个老问题,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您要找的虚无主义者。”

我不自觉地频频点头,直到科莱利从口袋里掏出那沓稿子,然后递给我。在我接手之前,他先松了手。强风把稿子刮走了,我看着一张张稿子被卷往墓园大门口,赶紧去抢救雨中的稿子,但有些已经落进水洼,纸上的字句在水中糊成了细丝。我捡回所有浸湿的稿子,再抬起头时,环顾周遭,却已不见科莱利的踪影。

“这句话,我只说一次。您做您该做的事,我做我分内的事。这就是您唯一能够也必须感受的事情。”

“我是付钱来让您感受的吗?”

我抬起头来,在科莱利逼视之下,我试图努力展现挑衅的口吻。

科莱利兀自点着头,目光依旧紧盯着稿子,喃喃低语:“可别就这样跑掉了。”我表面上刻意维持镇定,其实是尽可能以最快速度离开现场,然后消失在墓园的曲折小径之中。我避开了无数尖顶方碑和坟墓,径自往墓园中央走去。墓碑依然竖立在那儿,碑前的花瓶已经干涸,只剩下干燥枯硬的残花。维达尔支付了所有丧葬费用,甚至找来颇负盛名的雕刻家雕了一尊圣母拥抱基督尸体像,哀恸的圣母仰望上天,双手合掌哀求着……我跪在墓碑前,清除了覆盖墓碑刻文的青苔。

“这个我就让您去费心了,只要适合情节,我都无所谓。”

“外地游客总是天真地以为这座城市永远艳阳高照……”科莱利说,“但是我常说,巴塞罗那迟早会在这片天空上显现古老、混乱和黑暗的特性。”

我父亲一向不喜欢人家哭哭啼啼。他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即使要哭也是为自己哭,而不是替别人掉泪。男人轻易掉泪就是窝囊废,根本不值得同情。我不想为他流泪,也不想再次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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