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饿。”
“我先帮您上药，不过，我看这恐怕会留下疤痕。”
“去洗澡！还有，拜托先把裤子和袜子脱掉再下水。”
接着，伊莎贝拉静默了许久，然后低着头。
我正想开口，她马上举起手要我安静。
“这种话谁都会说。”
“我们这样好像一对恋人。”我说道。
“那你好不好？”
医生面有疑虑地看着我，然后站了起来。
伊莎贝拉把我推到一边，径自往长廊走去，并敞开了所有窗户。接着她转往浴室，开始在浴缸里放水。她揪着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拖进浴室。她让我坐在浴缸边缘，仔细看了看我的双眼，用手指掀起我的眼皮，频频摇头轻叹。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脱我的衬衫。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
“还不就是那样。”
我摇头否认。
伊莎贝拉的双眸已经迷失在水池里。“他告诉我，他想成家，他想要孩子……他说我们可以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日子一定过得下去，虽然森贝雷先生留下了一大笔债务……”
“这个是？”
“我只要求你多考虑一阵子。”
“明天到我的诊所来一趟，下午四点钟。我现在手边没有仪器，没办法好好帮您做检查。”
“森贝雷呢？他父亲过世之后的情况还好吗？”
伊莎贝拉没搭腔。
“说来话长，医生。”
“他是个好人。”她这样说道。
伊莎贝拉去找医生的时候，我遵照她的指示，彻底用肥皂洗了个冷水澡。我从森贝雷先生葬礼那天开始就没刮过胡子，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看起来就像一匹野狼。我双眼布满血丝，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长廊里乖乖等着。二十分钟后，伊莎贝拉带着一位医生回来了，我总觉得以前好像在附近社区见过他。
我们彼此相视，无须言语即可灵犀相通，接着，我紧紧抱住了她。
“医生，”我主动示好，“您就当我不存在吧。”
“医生，我恐怕没办法过去……”我说道。
“哼，真好笑。”
到了第九天，我又开始工作了。午夜时刻一到，我就在书桌前坐定。一张干净的白纸卷入老旧的安德伍德打字机，窗外一片漆黑的夜。字句和影像从双手不断涌出，仿佛已经在灵魂的牢狱里等得不耐烦了，一页又一页稿子在毫无意识也无法克制的情况下产生，完全不需要想象和构思。我已经不去想科莱利这个人，也不在乎他的奖赏和要求。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为了自己而写，无须考虑他人。我为了燃烧这世界而写，也为了和世界同归于尽而写。我夜夜疯狂写作，直到筋疲力尽才停手。我拼命敲打着打字机，直到手指龟裂流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
“没什么大不了吧。”我随口应了一句。
我们走到城堡公园，进入到处都是遮阴棚的花园，最后在大喷泉池前的长椅上坐下来。
“人在遭遇困境时，常常错把同情当作爱情……”我说。
“什么都别说。您如果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会痛苦难过的人，那就错了。就算您不在乎自己像条流浪狗似的死在角落，请至少要记得，我们这些人却是很在乎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
医生检查我的双手，皱眉看着几乎可见血肉的指腹。他用绷带替我包扎手指，不时发出低声嗫嚅。
“伊莎贝拉……”
“我们要做好朋友？”
“我现在去帮您准备一点吃的。”
“这个……你还年轻。”
“他跟我提起结婚的事。”她说，“好几天前，就在四只猫咖啡馆。”
医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衡量我有多讨人厌。
“好歹也过来开个门吧。我知道您在里面，不开门我就不走，把我逼急了，我会把门踹开！”
“只是轻微挫伤。”
一月的某个早晨，那个我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的清晨，隐约传来敲门声。我躺在床上，空茫的眼神盯着老照片里那个童年的克丽丝汀娜，她的小手牵着一个陌生男人，走在艳阳下的海堤上，这个影像是我拥有的唯一美好事物，也是开启一切谜团之钥。我刻意不去理会长达数分钟的敲门声，直到我听见她的声音，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的。
他收起看诊包，非常有礼貌地向我道别。伊莎贝拉送他到门口，我听见他们两人在楼梯间低声交谈了好几分钟。我重新把衣服穿上，就像个听话的好病人那样坐在床上等着。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响，接着是医生下楼的脚步声。我知道伊莎贝拉就在玄关，她在那儿伫足半晌才走回卧室。一见她进门，我立刻送上微笑。
“我怎么知道？我想应该是吧，虽然我爱他并不像他爱我那样多。”
我打开大门时，伊莎贝拉立刻倒退了一步，满脸惊恐地望着我。
接着，医生展开详细的看诊过程，先做了好几项听诊，然后检查瞳孔、嘴巴，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而且眯着眼睛打量我，仿佛这些都是看诊的基本流程。他为我检查伊莲娜用刀片在我胸口划下的伤口时，皱起了眉头，然后盯着我看。
“那就赶快听话照做！趁着您洗澡这段时间，我去找个医生来。”
“不要。”
“真是吓坏人了。”她以责备的口气咕哝着。
“嗯，至死不渝。”
“他一定会去的。”伊莎贝拉在一旁向医生保证。
“你爱他吗？”
这时候，她侧着头直视我的目光。
“您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耸耸肩，医生和伊莎贝拉互看了一眼。
“伊莎贝拉，我今天心情不好。”
“你真的会考虑吗？”
“不必替我担心。”
“我跟他说我会考虑。”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爸妈很高兴我又回家住了。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他们如果知道……说真的，我们处得比以前好多了。其实，我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我几乎都待在书店里。”
“然后呢？”我终于忍不住追问。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说着玩的。”
医生继续他的看诊程序。我很顺从，一切照办，不时看看守在门口的伊莎贝拉。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她，有多么需要她的陪伴。
“您得看医生才行。”
“我都还没问你好不好呢。”我主动找话题。
“这是您自己造成的伤口吗？”
伊莎贝拉帮我准备了热汤，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喝了，我大口吃着沾了汤汁的面包，努力挤出亲切的笑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八成和石头一样僵硬。我把见底的盘子展示给伊莎贝拉看，她全程都像个司令官似的在一旁监督。接下来，她把我带到卧室，在我的衣橱里找出一件大衣。她替我戴上手套，裹上围巾，然后把我推到门口。走出大门时，屋外吹着凛冽寒风，然而，晴朗的天空铺满了黄昏的夕阳，将大街小巷全染成了琥珀色。她挽起我的手，然后两人慢慢往前踱着。
“没什么大碍，不需要太担心，不过，我希望他最迟明天就到我诊所来一趟。”
“谢谢你。”我轻声对她说。
“你不认识我，伊莎贝拉……”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冷静的神态里已经不见青春的无邪，那是我希望在她身上看见的特质，但是可能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在我面前，不准说不要！”她严厉地驳斥我，“现在，您踏进浴缸里去，好好用肥皂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胡子刮掉。您有两个选择：要不乖乖照办，要不就由我来动手。可别以为我是说着玩的！”
“你跟他呢？你们处得怎么样？”
“这是什么伤口？怎么弄成这样的？”
接下来几天，我足不出户，作息晨昏颠倒，几乎没有进食。每到夜晚时刻，我坐在长廊的壁炉前，倾听满室寂静，等待大门前传来脚步声。我始终相信克丽丝汀娜一定会回来。但我很快就领悟到，她如果要回头的话，早在森贝雷先生过世的时候就会出现了，即使只是出于同情，我也心甘情愿。森贝雷先生去世已经将近一周，我知道克丽丝汀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我又开始往楼上的书房跑。我拿出为科莱利收集的那份资料活页夹，开始重读书稿，仔细感受每一个字句和段落。阅读那些文字让我头昏脑涨，而且有种阴沉的满足感。我想起了那十万法郎，起初觉得是天大一笔巨款，如今想想却忍不住在心中窃笑，并告诉自己，那个混账竟然以如此低廉的价格收买了我。裹着酸楚和痛苦的虚荣心，猛然关闭了理智的大门。我以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重读了前辈马尔拉斯卡写的《永恒之光》，接着把这本手稿丢进壁炉火堆。他在哪里挫败，我就在那里战胜。他在哪里迷失了方向，我就要在那里找到迷宫出口。
“少啰唆，先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出门散步，就这么决定了。”
“这位就是病人。不管他跟您说什么，请都别理他，因为他是个骗子！”伊莎贝拉做了这样的声明。
“不怎么好。”
她的笑容承载着无限哀愁。
“我知道怎么洗澡。”
“与此同时，我建议您开始吃点热食，先喝热汤，再吃固体食物，多喝开水，但是不能喝咖啡或其他刺激性饮料，特别要多休息。去外面走走，晒晒太阳，但也不必太勉强。您是典型的劳累过度，已经出现贫血的初期症状了。”
“我也这么觉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