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
“这本书几天前才进货,我已经读完了。”他继续说道,“这是一本伟大的小说。真的,听我的话准没错,买本回去看。据我所知,所有媒体都把这本书捧上了天,通常媒体这么做的时候就表示小说没什么内容,不过,这本书的情况是例外。如果读了不喜欢的话,把书拿回来,我退钱给您。”
“您如果写得出像您的好朋友维达尔的小说那样的作品,那该有多好!”艾斯科比亚在一旁搭腔。
第一篇书评的开头是这样写的:“《烟尘之屋》是一部内容成熟、丰富的高水平杰作,堪称近代文学最出色的作品。”另一篇则告诉读者:“放眼西班牙文学界,贝德罗·维达尔的文笔无人能及,他是全国最受敬重和肯定的小说家。”第三篇认定这部小说是:“一部重要巨著,铺陈和文字水平无懈可击。”第四篇报道则大力吹捧维达尔与其作品受到的国际肯定:“全欧洲皆向这位大师俯首称臣。”(然而,这部小说两天前才在西班牙面世,一年之内恐怕很难见到其他语言的译本在任何国家出现。)报道以冗长的篇幅赞扬维达尔广受肯定和推崇,并将他列为“全球最杰出的文学巨擘之一”,不过据我所知,他过去的作品从未译介为其他语言,只有一本小说翻译成法文,却是由维达尔自费出版,总共只卖了一百二十六本。更教人啧啧称奇的是,媒体一致宣称“一代经典诞生了”,而这本小说则是“媲美伟大名著,出自当代最杰出的文笔——维达尔,一位无庸置疑的文豪”。
“胡说八道!”艾斯科比亚怒斥。
“请别费心,我有空再过来看看。非常谢谢您。”
两位出版社老板端着如丧考妣的神情,一脸漠然地迎接我。巴利多坐在书桌前,双手不断摸着钢笔,艾斯科比亚站在合伙人背后,双眼直盯着我不放。毒药娘娘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不时舔着嘴唇,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准确的印量是五百本。”艾斯科比亚更正道,“另外两百本,巴塞罗和森贝雷昨天来买走了。其他的书都在等着下次出货,因为现在新书太多了,我们不能在这时候凑热闹。请谅解我们的难处,您如果可以抛却自私自利的想法,想必就能完全了解我们的处境。”
我把所有报纸以及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啡留在桌上,然后沿着兰布拉大道走到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途中经过了四五家书店,所有橱窗都摆满维达尔的新书,却没有任何一家书店找得到我的小说。所有书店的说法都和加泰罗尼亚广场那家书店一样。
“但愿事情会有好结果,马丁。或许这是上帝的指示,说不定他正以无限的智慧在引导您,应该恢复写作广受读者欢迎的《诅咒之城》系列……”
我把书还回去时,老板告诉我不必再考虑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书应该前天送到,但是出版社说他们已经没有存货了,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再版。如果需要的话,请您留下姓名和电话,等书来的时候我就通知您……问过加泰罗尼亚广场那家书店了吗?如果连他们都没有的话,那就……”
“昨天应该到货的,但是出版商说他们手边已经没有书了。非常抱歉。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先预留一本,有空来拿就行了……”
我点了点头。
九个星期后,我站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十七号那家四年前开幕营业的书店前,瞠目结舌地注视着一大片摆满了贝德罗·维达尔新作《烟尘之屋》的橱窗。我忍不住暗自苦笑。我的恩师甚至用了我多年前向他提议的书名,当时,我向他聊起了故事大纲……我决定进入书店,请店员拿了一本给我。我随手翻开小说,开始重读我已倒背如流的段落,字字句句都是我几个月前才润饰完成的。全书所有内容皆出自我的手,只有小说开头的献词例外:“献给克丽丝汀娜·萨涅尔,没有她的……”
“谢谢。”我感谢他的建议,尤其是他的热忱,“不过,这本书我已经读过了。”
“那本小说真是了不起!”巴利多说道,“连《工业之声》都这么说。”
毒药娘娘在一旁以哀怜的眼神望着我。我一见她作势要握上我的手,就立刻躲开了。巴利多堆了满脸虚伪的笑容看着我。
有几份报纸的主要书评背页还有一两则小方块,我找到了一些关于戴维·马丁小说新作的书评。其中论点最友善的一篇开头写着:“一部风格平庸的小说处女作,文坛新秀戴维·马丁的这部作品从第一页便显示了作者缺乏内涵与才华。”第二则书评则断言:“新人马丁意图模仿大师贝德罗·维达尔的风格,却落得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窘境。”我勉强再读最后一则《工业之声》刊出的评论,一开头便毫不客气地直言批判:“戴维·马丁,一个默默无闻的广告编辑,竟以一部堪称年度最劣质小说开了我们的眼界。”
“还得加上成本和损失。”艾斯科比亚以毫不掩饰的嫌恶语气补充说明。
“我就喜欢您这样,事情总是要往好的方向去想嘛!”巴利多得意地说着,“怎么样?什么时候给我们伊格纳迪斯·B.萨森的下一本小说稿啊?”
我跟着他走到柜台边,他问了其中一位店员,店员摇头回应。
“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艾斯科比亚继续落井下石,“您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我已经订了这本书,不过出版社告诉我目前没有存货。您稍等一下,我再去问个清楚。”
“您这儿有没有一本叫作《天堂之路》的小说?”
“这样啊。那么,您有没有其他想看的书呢?”
“您要我们想什么办法?老弟,我们能想的全都替您想了,您也想办法帮帮我们吧!”
“就靠三百本的印量?”
“各位等着吃屎吧!”
“我进来之前已经先去了仓库求证过了,里面只有三百本书。印务主管告诉我,全部印量就这么多。”
巴利多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马丁老弟,您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巴利多提出解释,“是这样的:书店向我们下订单都是以媒体书评作为参考,这一点,您就不必问我为什么了。到隔壁的仓库去看看就知道,里头有三千本您写的小说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儿。”
“各位该不会告诉我,事情就这样算了?各位不打算再想想办法吗?”
巴利多叹了口气,似乎因为我的质疑而难过不已。
我闻言大笑。巴利多也跟着笑得开怀,就连艾斯科比亚和毒药娘娘也笑了。我看着这群残酷的豺狼,告诉自己,换作是别的状况,我大概会觉得这一幕颇具讽喻的戏剧效果。
书店老板思索片刻。“作者叫作马丁,对不对?他写过什么……之城的小说?”
巴利多立刻出面缓颊:“请原谅我的合伙人,马丁。您要知道,我们如此深爱的一本小说,居然受到媒体这么无情的批判,我们心里实在不好受。不过,请您务必要明白,即使媒体恶评如排山倒海而来,我们对您的过人才华依旧深信不疑。请千万别丧气,罗马毕竟不是一两天就能造成的。我们一定会尽全力让您的作品得到应有的关注……”
眼前三人以充满期待的热切眼神望着我。我先清了清嗓子,然后面露微笑。
离开书店之后,我走到兰布拉大道入口角落的书报摊。当天的报纸,从《先锋报》到《工业之声》,我几乎全买了。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坐定之后,我开始翻阅买来的报纸。每份报纸都刊登了维达尔小说新作的书评,全版大篇幅报道,搭配斗大的标题,以及维达尔的照片,照片里的他身穿全新的西装,嘴里叼着烟斗,一副专注沉思的模样。我一一细读了所有书评的标题和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