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德斯来做什么？”
伊莎贝拉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放，眼睛瞪着我看，眼神中尽是质疑。
接着，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刀叉，再以餐巾擦了嘴，然后注视着她。
“其中一个大个儿似乎觉得很好玩。”
“蠢话连篇。”
“或者大您四五岁！”
伊莎贝拉毫不客气地对我抛出凶恶的眼神。
“发誓应该举另外一只手。”
“是吗？这个建议真是好极了。”
“想也知道。”
伊莎贝拉起身，拿出一本皮制封面的精装书放在桌上。封面上的书名是《法式料理精选一〇一道食谱》，作者是米榭·亚拉冈。
我把右手放在食谱书上，然后举起左手。
伊莎贝拉瞪着我，眼神里杀气腾腾。
“可否请问一下，你没事去翻书架上的第二排藏书干什么？”
“他没说。”
“我也不知道。恋爱中的人都做些什么？一起去散步、跳舞……”
“您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怎么了？”伊莎贝拉问道。
“但是，你找到的是烹饪方面的灵感吧？我们不是讲好了，你必须每天写作，不管有没有灵感都一样。”
伊莎贝拉不时偷偷瞥我。我们就这样默默吃着晚餐，刀叉碰触餐盘的声响是我们唯一的伴奏。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敞开心灵，也找不到适合的字句去表达情感。我们男人就是这样，粗鲁惯了，没这种心思。”
“我该怎么办？”伊莎贝拉又问了一次。
“我要去办几件重要的事情。”
“我们要特别庆祝什么吗？”我问。
“他跟我说，你有一种古典美，很聪明，而且非常有女人味。看吧，其实他也是个轻浮的男人。还有，他觉得你们之间有一种心灵上的联系。”
“我说了什么话吗？”她问道，满口饼干屑喷得桌上都是。
“可是，他根本就不理我。”伊莎贝拉提出抗议。
伊莎贝拉拿起一块饼干，无精打采地咬了一口。
我没理会她紧迫盯人的目光，自顾自地享用美味的烤鸭。过了半晌，伊莎贝拉在餐桌上用力拍了一下。
“答得真好。”
“美味极了！”我告诉她。
“你起码也行行好，让我把晚餐吃完吧。”
“这是什么味道？”
下楼之后，我到厨房煮咖啡，随意瞄了一眼储物柜，一时惊讶得目瞪口呆。自从伊莎贝拉住进来，我的储物柜俨然成了贩卖顶级食材的蓝威商行。这一排排高级罐头，全是伊莎贝拉父亲店里贩卖的进口商品，在那一大堆罐头之间，我瞥见一个装着英国饼干的金属盒子，决定尝尝盒里的巧克力饼干。半个钟头后，糖分和咖啡因开始在血液里奔腾，我的脑袋也发挥作用了，这时我突发奇想，打算让这一天过得复杂一点。只要店家开门的时间一到，我就去拜访公主街那家魔术用品店。
“饭后甜点是什么？”
专业作家常有的几种基本特质当中，伊莎贝拉已经从我身上学会其中的一项：拖延，而且她还身体力行了。任何经验老到的写作者都知道，从削铅笔到编列小动物的目录，先决条件是在书桌前坐下来，然后动动脑筋。伊莎贝拉显然吸收了拖延之道的精髓，因为我回到家时，没看到她坐在书桌前伏案写作，倒是惊见她在厨房料理晚餐，从香味和菜色看来，她大概已经在厨房消磨了好几个钟头。
“我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小森贝雷已经向我坦承，他每天想你想得夜不成眠。为了你，他茶不思、饭不想、睡不着，连小便都尿不出来，那个可怜的家伙，一整天都在想着你。”
“我没胡说八道，倒是可怜的小森贝雷已经胡言乱语了，你应该去看看他那个样子。我看啊，他是真的很痛苦，差点儿没去一头撞死，只求能够寻求解脱。”
“您呢？今天要做什么？反正绝对不是好事。”
我频频点头，眼睛依然盯着餐盘里的食物。
“就是这本。我在藏书室书架的第二排书里面找到的，那里什么书都有。包括一本婚姻保健手册，佩雷兹-阿尔卡多博士写的，书里还附了充满挑逗性的插图，句子都是类似这种：‘在上帝刻意安排之下，雌性动物不知肉体欲望为何，她在心灵与情感方面的圆满，借由母性和操持家务的自然行为而获得升华。’哼！您那藏书室简直跟所罗门王的宝库一样。”
“这要看情况而定了。你到底喜不喜欢小森贝雷？”
“嗯，她的品味真好。”
“还是很好吃。”我又夸了她一次，虽然没胃口，但还是勉强继续吃着。
我抓起一块面包，沾着盘子里的酱汁，一边吃着美食，一边发出满足的赞叹。
“我真的不懂您是怎么想的，明明家里有这么漂亮的东西，却从不拿出来用。这些都是我从洗衣间隔壁那个房间里找出来的。”伊莎贝拉兀自发着牢骚，“男人啊，就是这样……”
“别胡说八道了。”
“我以《法式料理精选一〇一道食谱》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大声宣示。
“为了你好，我们还是聊别的事比较好。”
“基本上，他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我在一旁提醒她，“顶多大我一两岁吧，也可能是两三岁。”
“您现在就对我发誓这些都不是自己捏造的。”
想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站在我家门口的德行，我突然一阵反胃。
我立刻换手，再次以严肃神情发了誓。伊莎贝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你怎么回答他？”
我轻轻叹了口气，“他现在正是人生最美好的青年时期。而且我们不也讨论过了，其实你喜欢年纪大一点的男人。”
“说我是您的情妇。”
“可是，我又没爱上那位先生。”
“您为什么从来不聊您和那个书商老板的合作计划？”
“拜托您抬起头来看着我！事情变成这样，都是您的错！”
“为了我好？说得真好听，当我是笨蛋啊？对了，我忘了告诉您，昨天您有个朋友找上门，一个警官。”
“伊莎贝拉，我没有资格告诉你应该怎么办……”
“您这叫作情绪勒索！”
“别趁机取笑我。”
我举起一把餐刀，借着伊莎贝拉准备的蜡烛烛光细看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来这些都是狄耶戈·马尔拉斯卡遗留下来的东西。霎时，我胃口尽失。
“他还说了我什么？”
“吃饼干。”
“从您那张脸看起来，我看是不必了。”
伊莎贝拉在餐桌旁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看起来一副整夜没合眼的模样。
“格兰德斯？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这叫作人生。”
伊莎贝拉凶巴巴地瞪我一眼，我赶紧赔上笑脸。
“那他说了什么？”
“蜜梨烤鸭佐巧克力酱。我在您的一本食谱书上学到的。”
“但是小森贝雷绝对不是我这种坏人。我认为，对别人表达的好感和爱慕不理不睬，是非常小家子气的行为。但是你不会这样，你可是大家闺秀。”
“我父亲说，这个饼干可是英国老皇后最喜欢的牌子。”
我在清晨曙光中醒来，酸痛的身体嵌在书房的摇椅上。我站了起来，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两三次咔啦声响。我拖着脚步走到窗前，将窗户完全敞开。旧城区的屋瓦上满是晨露，像是洒了一层糖霜，一片紫色天空笼罩着巴塞罗那。屋外传来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大批鸽群仿佛天际升起的一片乌云，一阵刺骨寒风捎来海港的鱼腥味，以及附近烟囱冒出的煤灰。
“两种情况不一样。一种是属于管理层面的训话，另一种是传达激情的语言。”
“想也知道？你随便想想就知道？”
伊莎贝拉又拿了一块饼干，两口就吃掉了。她发现我在偷偷看她，立刻停止咀嚼的动作。
“他问了我是谁。”
“小森贝雷的事，是真的？”
那是我的良知之声——伊莎贝拉，此时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我没有食谱书。”
“什么？”
“亲爱的助理小姐，爱情的语言里没有一句是蠢话。算了，我们换个话题吧。晚餐什么时候开饭？”
吃过晚餐，我让举棋不定的伊莎贝拉独自咀嚼内心的疑虑和不安，径自上楼到塔顶的书房。我掏出萨尔瓦多给我的那张马尔拉斯卡的照片，将它放在桌灯下。接着，我瞥了一眼桌上那摞为科莱利的书所搜集的资料和笔记。我的双手仍隐隐感受着马尔拉斯卡遗留的那套冰冷的刀叉，不难想象他坐在这里的样子，一样是如此凝望着港口区的民宅屋宇。我随手拿起自己写的一页稿子开始读。那是我熟悉的字句，因为是出自我的手，但是文章传达的混浊意涵，却让我兴起了前所未有的疏离感。我把稿子往地上一丢，抬头看着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一个镶嵌在灰蓝夜色里的陌生面孔。我知道自己这一夜是写不出东西了，即使连个小段落都拼凑不出来。我关掉书房的灯，静静坐在黑暗中，聆听萧萧风声掠过窗前，同时想象着烈火焚身的狄耶戈·马尔拉斯卡跳下蓄水池，他的嘴里吐出最后一丝鬼魅般的气息，冰冷的清水逐渐充盈了他的肺部。
伊莎贝拉为了这道特别料理的美食而摆上了全套餐具，精致的盘子、刀叉和酒杯，都是我从来没看过的东西。
她那张脸顿时疑云满布。“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来说，年纪好像大了一点。”
“找灵感啊，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你想好该怎么办了吗？我的意思是，关于小森贝雷那件事……”
“这样说一个疯狂迷恋你的人，会不会有失厚道啊？”
“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只是摇了摇头。我的助理替我送上了两盘菜，满脸期待地盯着我看。我尝了一口，随即面露笑容，同时频频点头。
“我认为肉烤得有点太硬了。食谱上说，应该要以慢火烤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要烤多久。不过，您那个厨房的炉子啊，不是火候太烈，就是完全没火，只有这两种选择，根本调不出其他的火候。”
“让我把话说完。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是你和小森贝雷之间的事。如果问我的建议，我会告诉你，给他一个机会，就这样而已。假如他这几天鼓起勇气采取行动，例如请你去喝下午茶，你就接受邀请吧。或许你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开始聊聊，最后就成了好朋友也说不定，也有可能不是这样……不过，我认为小森贝雷确实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的兴趣跟你完全契合。而且，我敢说，你如果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其实你心里对他也是有点好感的。”
“那您在数落我的时候，措辞怎么会那么丰富？简直就跟一本字典一样。”
“不是，他后面还跟着两个像衣橱一样的壮汉，凶巴巴的脸上毛茸茸的，简直就像两条猎犬。”
“您这个人城府好深。”
“我碰到瓶颈了嘛！这都要怪您，派我去做第二份差事，硬是要我去应付那个纯洁无瑕的小森贝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