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此时,我的双手抖个不停,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了。
“马丁先生,医生现在可以帮您看诊了。”
我觉得他说话的口吻,就像终于承认自己先前说了谎,或是犯过一些小奸小恶,霎时心生悔意,决定实话实说。
他对我露出浅浅一笑,像个精明的赌徒。“护士告诉我,您是个作家。不过,我看了一下您填写的就诊表格,职业栏写的却是短期雇佣。”
诊所坐落在一幢高楼建筑里,居高远眺,映入眼帘的除了远方的灿烂碧海以及蒙塔内尔街那段电车往来频繁的斜坡,气派豪宅和高楼林立的新城区也一览无余。诊所内一尘不染,候诊室的装潢摆设品味不俗。墙上的画作尽是充盈着希望与祥和的优美景致,颇能安抚人心。书架上摆满了书,全是令人望之生畏的经典巨著。护士在诊所内来回穿梭,轻盈的脚步宛若芭蕾舞伶,脸上始终带着嫣然灿笑。这个地方,俨然就是权贵富豪的专属炼狱。
“到时候,我就无法写作了。”
“我也不知道,九个月或十个月吧,或许……或许时间会短一点儿。我真的非常遗憾,马丁先生。”
“马丁先生,我不想对您隐瞒实情。初步检查的结果并不像我们预期的那么乐观。”
“‘限制’并不是医学用语,医生。”
“您是个作家,用得最多的就是脑力。很遗憾的是,问题所在就是脑部,所以也是最早受到限制的部分。”
“真的很遗憾,马丁先生,我真希望自己告诉您的是不一样的结果。”
狄利亚医生咧嘴笑了,仿佛我刚刚说了逗趣的笑话,接着,他结束客套迂回的开场白,直截了当地问:“马丁先生,我看您都是单独前来就诊……您没有亲人吗?妻子呢?或是兄弟姐妹?父母还健在吗?”
“我病了多久?”
我兀自咧嘴苦笑。当那些你已经知道却想要逃避的事情得到了证实,即便是再凄惨的噩耗,竟也成了一种解脱。
“没办法。我们能够做的顶多是缓解疼痛的症状,尽量让您维持舒适平静的生活……”
“很难说。我想一年吧!顶多一年半。”
“通常,病情发展期间会陆续出现您所经历的那些症状。当症状越来越严重,而且次数越来越频繁,您就应该准备住院治疗,我们会提供您最适当的医疗照护。”
“以我的情况来说,两者毫无差别。”
“是的。”
“马丁先生,我知道您需要一段时间去好好思考我刚刚说明的状况,但是,最重要的是尽快接受治疗……”
“我相信,这样的脑神经伤害应该不至于永远无法根治吧。”
“我有些病人还是您的读者呢!”
“在这一年期间,或是天晓得还有多久,您认为我还能继续工作的时间有多长?”
“这是无法医治的绝症。”我径自说道。
“但是,我还是会死的。”
“我想,我的命运就在您手上了,狄利亚医生。接下来要做什么样的治疗,请告诉我吧。”
“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
“确切的时间很难说,据我推测,肿瘤应该是很久以前就形成了,随着时间推移,越长越大。这就是为什么您会有那些症状,最近甚至到了让您无法工作的地步。”
“有可能。”
“我今年才二十八岁。”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却不怎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说。
“您觉得怎么样?”他询问我的状况,目光却在我和桌上的病例档案夹之间游移。
我深深吸了口气,点头回应。医生在一旁看着我,很有耐心,也很体贴,让我慢慢舒缓自己的情绪。我试着再说些什么,但总是开不了口。最后,我们四目相对。
“这样听起来,情况似乎挺糟糕的。”
“我还不能死。医生,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那些事情完成之后,我就可以把一辈子都拿来等死了。”
“我还能活多久?”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既不觉得恐惧,也没有不安。我毫无感觉。
他的语气让我很明白地了解一件事:这样的预测已经算是非常乐观了。
接下来的几秒钟,我哑口无言,甚至无法伪装自己内心受到的震撼。
“到了那个时候,您根本不必再想写作这件事情了。”
我看见他那双眼眸里填满了绝望,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没听懂他话中真正的含义。我再度点了点头,同时强忍着喉咙作呕的不适。狄利亚医生倒了一杯水给我,我呼噜噜地一口气喝光。
狄利亚医生颇具贵族气质,俊帅外型简直无懈可击,脸上的每个表情都能让人安心又有信心。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面有双灰蓝色的深邃眼眸,笑容亲切而热络,但从未显得过度浮夸。狄利亚医生是个习惯与死亡为伍的人,他脸上的笑容越殷勤就越让人害怕。因此,当他请我进入诊疗室并让我坐下时——我前几天才做过检查,他也跟我提到近年医疗技术的进步一定有希望战胜病魔——我总觉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根据检查结果看来,您的左脑叶上长了东西。这样的结果也证实了您之前描述的各种症状,看来就是脑癌的征兆。”
“就看您怎么说了。”
“很快就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