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双眼注视着我,“再说一遍。”
“请跟我说实话。”
“来不及。我需要全篇修改,而且要重誊一遍……”
“挺顺利的。你那边的情况呢?”
我面带笑容,频频点头说:“谢谢你,伊莎贝拉。”
她羞红了脸,但随即别开脸。我们就这样维持着祥和的静默好一会儿,享受着无须言语的革命情感。我把整碗汤喝到一滴不剩,并将空碗展示给她看。她点了点头。
“您打算赴约吗?”
我叹了口气,只好又喝一口。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这碗汤确实美味极了。
“今天去办事都顺利吧?”伊莎贝拉在一旁关切地问。
“还好吧?”
“哦,马上来。”
“那就明天吧。”我还是妥协了。
“小森贝雷呢?他说了什么?”
“我刚好煮了汤,喝了保证又是生龙活虎。快进来吧。”
我喝了一口,然后把汤递还给她。伊莎贝拉摇头拒绝。
我没有那份气力去跟人作对,更别提对方还是我忠心耿耿的助理,因此,我还是让她扶着走到长廊上的摇椅旁,然后像一堆软骨似的瘫坐在椅子上。伊莎贝拉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一脸紧张地盯着我。
我们不发一语地看着对方。
“在您面前的可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新进明星女店员。”
我扑哧笑了,并拉起她的手。“我跟你,一起去天涯海角,伊莎贝拉。”
“我刚刚在书房,所以先看见您回来了。”她说道。
“明天!”
“没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他从头到尾都像个呆头鹅,假装没在看我,目光却一直跟着我打转。每次爬上梯子拿书的时候,他老是在后面盯着我的屁股不放,害我都不好意思坐下来了。这样您满意了吧?”
伊莎贝拉谨慎地察言观色,似乎有话想对我说,却挣扎着该不该说出口。
“您这样看我,我没办法专心工作。”
“我会跟您一起走的。”
她立刻往厨房跑,接着,我听见她搅拌汤锅的声音。我用力吸了口气,然后闭目养神,直到听见伊莎贝拉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她递给我一大碗直冒烟的热汤。
“伊莎贝拉,你这个读心术大师……”
“那不是真的。您并不是一个不懂得爱的人。”
“伊莎贝拉,稿子永远没有准备好的一天,你要慢慢适应这件事。我们还是晚餐后一起看稿子。”
“别说这种话。我不喜欢您这样说话。”
“谢谢你!伊莎贝拉,我是真心感谢你。”
“大老板来信?”
我拖着受了凉的身体回到家里,或许,着凉只是我主观的感受吧。走过楼下大厅时,我瞥见信箱里塞了个信封。羊皮纸加上火漆封印,这是科莱利的信息。我一边上楼,一边拆了信。他那优雅的字迹通知我隔天会面。到了楼梯间,我看见家门半开,笑脸迎人的伊莎贝拉站在门边等着。
伊莎贝拉抓着我的手臂,扶着我走进长廊。
她立刻松了手,低下头。“对不起。”
“没什么,我想我大概是感冒了。”
“太好了!”
“闻起来像鸡汤,因为里头放了鸡肉、盐巴,还有一点红酒。快喝。”
“闻起来怪怪的。”我说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伊莎贝拉猛地收了手,一脸不悦地瞪着我。“您在取笑我!”
“伊莎贝拉,如果我哪天真的取笑你,我一定会被人一枪毙了。”
“你已经是今天第二个这样跟我说的人了。从这个地方永远消失……”
“英雄所见略同。”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
“快把汤喝了,少啰唆!”
我站了起来,走到她的书桌旁。
“我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谁来指导你那一塌糊涂的文学创作技巧?”
“您今天去看她了,对不对?去看那个女人,克丽丝汀娜……”伊莎贝拉结结巴巴地问道,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试着挤出一点笑容,但是一定很僵硬,因为伊莎贝拉随即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看起来好像尿盆。”我咕哝着。
我闻了闻热汤。味道很香,但是我不想轻易就表现得太顺从。
我躲进卧房,关上了房门。我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然后紧闭双眼。
“戴维?”
“老板召开本月大会,安德烈亚斯·科莱利非常高兴地约了我明早七点在新村墓园门口碰面。真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地点了。”
“我根本不懂得爱人,你也知道。终归一句话,我是个自私的人。还是聊聊别的吧。”
我点头应允,将她留在那儿与自己的文字共处。正要关上长廊边的房门时,我突然听见她叫我。
“可以搭乘今晚的夜班火车,就此永远消失。”
这时候,我的助理回到书桌前坐下,接着就不说话了。我看着她专心地重读白天写的稿子,并用我送她的蘸水笔做了修改,甚至整段涂掉……
离开马尔拉斯卡庄园时,我的心情沉重有如缓慢拖行的脚步。我漫无目标地在迷宫般的寂静街道闲逛,不经意朝着佩德拉比的方向前进。漫天灰扑扑的薄云,几乎不见一丝阳光。一道光芒从宛如裹尸布的天际穿透而出,从山坡斜掠而过。我的目光随着光芒移动,看见阳光在远处轻抚着埃利乌斯别墅的彩釉屋顶。玻璃窗在远方闪烁,我不顾理智的呼唤,径自往庄园走去。途中天色渐暗,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卷起了我脚边的落叶。抵达巴拿马街口,我停下脚步。埃利乌斯别墅就矗立在前方。我不敢过街,不敢走近那道紧邻花园的围墙……我就这样呆立原处,只有天知道我这样站了多久,无法转身离去,也没有能力走到大门前按下门铃。就在此时,我看见她的身影掠过三楼的一扇落地窗前,突然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猛打寒颤。我开始缓缓往后退,她却在这时转过头来,并且伫足窗前。她走近落地窗,接着,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双眸正注视着我。她举起了手,似乎有意打招呼,但终究没有挥手。我没有勇气承受她的目光,于是转过身去,迈步往下走。我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只好把手伸进口袋里,免得让她看见了。到了转角,我回眸再看一眼,她还在那里,依旧定定望着我。当我想恨她的时候,偏偏就使不上力。
“整碗喝掉。”
“您爱她吗?”她终究还是问了。
我平静地微笑着。“没事,没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给我喝热汤吗?”
“我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她。”
“伊莎贝拉,我又不是残废。”
伊莎贝拉点头,这时候,她的视线落在我塞在口袋里的那只信封上。
“今天下午五点以前,我将两本《道林·格雷的画像》和好几本《兰佩杜萨全集》卖给一位马德里来的先生,非常优雅的绅士,还给了我小费。别那样看我,我可是把小费都一起放进收银台了。”
“既然这样,我就让你安静地继续工作吧。吃过晚餐之后,把稿子拿来给我看。”
我默默伫立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