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听见格兰德斯警官口里正念着我的名字。我连忙坐起来,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像是大饭店的豪华套房,全身十多个伤口的疼痛感将我拉回现实——我置身于埃利乌斯别墅维达尔的卧房里,午后阳光从半掩的百叶窗缝隙间钻进屋里;壁炉生了火,房里非常暖和。谈话声来自楼下,那是维达尔和格兰德斯。
维达尔在一张靠在一大片镜墙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他没出声,只是盯着我手上的左轮手枪。我把手枪放在楼梯口的边几上。
“我相不相信又有谁会在乎?”
他站起来,幽幽凝望着暮色笼罩下的城市。
“我明白,谢谢您专程跑这一趟。”
“我答应您,维达尔先生。”
顿时,我确认了一个冷静而清晰的事实。
“维达尔先生……”
“来,我们去给你找几件干净的衣服。”他这样说道。
“那都是胡说八道。维达尔先生,请别放在心上。”
维达尔频频点头。“格兰德斯故意让你逃出警局,因为他不想在警局里对付你,这样会弄脏了他的手。你才刚离开警局,他那两个手下就跟上你了,他们甚至连你的死因都设想好了:企图逃跑的谋杀案嫌疑犯,因拒捕而中弹身亡。”
我点了点头,随手拿起大衣。到了屋外的花园,我朝着车库走去。埃利乌斯别墅的车库里摆着两辆闪闪发亮的汽车,简直像王室座车。我挑了较小也较低调的那辆,是西班牙和瑞士合作生产的黑色轿车,顶多只开过两三回,看起来仍像新车。我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车库,在中庭等着。过了大约一分钟,依然不见维达尔出来,于是我下了车,但是车子并没有熄火。我回到屋里向他辞行,打算告诉他别担心钱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过了玄关,我想起自己随手把手枪放在屋里了,就在一张边几上。当我回到那儿时,手枪却不见了。
维达尔主动替我挑选。他递给我一件衬衫,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接着是一套三件式西装,特别在伦敦订做的,还有一双意大利皮鞋,丝毫不逊于科莱利的行头。我默默穿上衣服,维达尔在一旁看着我,似乎心事重重。
“我亏欠您的何止解释而已……”
“你去年写的两本书当中,这本才是比较好的作品。”他说道。
“您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维达尔先生,而且还不只是好朋友而已。”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马丁,你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一点才对。”
“维达尔先生?”
“像我这种肮脏、疲累的灵魂派得上用场吗?”
“听我说!格兰德斯说你杀掉的那两个……”
“维达尔先生,我会那样做是因为我认为这对您有帮助。”
“我的钱够用。”我骗了他。
“我的好朋友格兰德斯警官告诉他们的。”
“这倒是真的。”
“维达尔先生,有很多事情……”
“请原谅我,维达尔先生,对不起……”
“我在乎。”
后来,到了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刻,维达尔拿着我那些旧衣服,全部丢进火里烧掉了。把我的大衣丢进火堆之前,他抽出了那本《天堂之路》,把书递给我。
“她还活着?”
“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我认为,他们是在替您父亲处理事情,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淡淡一笑。“如果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你父亲,我很愿意那样做,马丁。”
“你这辈子总算有这么一次穿得够体面了。”
我不顾伤口的强烈刺痛,急忙下了床。沾满血迹的脏衣服全都披挂在摇椅上,我找到大衣,左轮手枪仍在口袋里。我握紧手枪,走出房间,循着谈话声来到楼梯口。我贴着墙壁走下好几层阶梯。
苍茫暮色之下,在我眼前的是个苍老、落魄的男子,饱受回忆和悔恨的折磨,一个永远不曾被击倒的男子,如今却只求善意的谎言能带来些许慰藉。
我实在听不出他的语气里究竟有没有怨恨,或者只有哀愁。
我点了点头。
“现在都不重要了,马丁,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维达尔摇头否认。“马丁,不管是我父亲也好,或是我的律师也好,他们从来不曾介入这件事。你认为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在你离开警局三十分钟之后就找到你?”
“这跟我早年写的悬疑小说情节一样。”我说道。
通往客厅的房门半掩着,我探头进去张望,这时候,我看见他就站在客厅正中央,拿着我父亲那把左轮手枪,枪口抵着心脏位置。我连忙冲上去,然而一声枪响淹没了我的呐喊,手枪从他手中掉落。他的身体斜倚在墙上,缓缓滑落,留下一摊鲜血在大理石上。我在他身旁跪下来,将他搂在怀里。子弹在他衣服上开了个冒烟的小孔,深色浓稠的血流大量涌出。维达尔紧盯着我,他的微笑沾满了鲜血。他的身体已不再颤抖,终于倒地不起,散发着灰烬和卑微的气味。
“既然这样,那就跟我聊聊她的情况吧。”
“对不起……”我喃喃低语。
维达尔端着绝望的眼神哀求我,即使骗骗他也好。我们坐在客厅里,面前的落地窗外就是巴塞罗那全景。我以全心全意编织美好的谎言骗了他。我告诉他,克丽丝汀娜以维达尔夫人的名义在巴黎的索弗洛路租了一间小阁楼,还说她每天下午都会在卢森堡公园的喷泉对面等我。我告诉他,克丽丝汀娜经常聊起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而且据我所知,认识她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维达尔频频点头,迷茫的眼神早已飘向远方。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说,你知道克丽丝汀娜的下落。”
“格兰德斯跟我提到了一个人,一个你称为大老板的人……他说你似乎欠了他什么,而且,你认为偿还这笔债的唯一方式,就是将纯净的灵魂献给他……”
“肩膀稍嫌宽了点,不过,你得把自己养壮才行。”他说着递给我一对蓝宝石袖扣。
我看着他挑动着火堆里的衣服。
“马丁,你一定要答应我,务必好好照顾她。永远不要离开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守在她身边!”
他打开衣橱,拿了一件新大衣递给我,从来没穿过的。我接下大衣,将小说塞进大衣内里的口袋。维达尔面带微笑看着我。
“警官跟您说了些什么?”
维达尔伸长手臂,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颤抖着。
“维达尔先生,我从来没见过比您更纯净的灵魂。”
“我知道。”
维达尔耸了耸肩。“就算是个贪图虚名的笨蛋,也很难永远被蒙在鼓里的,马丁。”
“非常感激您的大力帮忙,维达尔先生。我也很抱歉为了这样的事情来叨扰您,不过事态实在非同小可。”
“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穿的衣服,应该会适合你。”
“警官,关于您同事所遭遇的不幸,我真的很遗憾。”我听见维达尔这样说道,“您放心,只要马丁跟我联络上了,或是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一定马上通知您。”
“我一直希望能成为你的好朋友,马丁。”
脚步声朝着玄关挪动,然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踩在花园里的步伐渐行渐远,维达尔站在楼下的阶梯旁,呼吸声格外沉重。我继续往下踩了好几层阶梯,这时候,我发现他的额头靠在门上。一听见我走近,他立刻张开眼睛,转过头来。
“穿在您身上还是比较合适,维达尔先生。”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接着,我悠悠缓缓地点了点头。维达尔脸上漾起淡淡的微笑,回避了我的目光。然后,他突然哭了起来,掏心掏肺地痛哭。我在他身旁坐下,紧紧拥抱着他。
“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有一艘停靠在圣塞巴斯蒂安码头的货船,今天半夜离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去找一位欧墨船长,他会等你的。到车库里挑一辆车,开车过去,把车停在码头就可以了,贝普明天会去把车开回来。不要跟任何人交谈,也不要回家。还有,你需要钱。”
我跟着他进了偌大的更衣间,俨然就是服装博物馆。维达尔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穿过的精致西装全都在这儿,数十条领带、数十双鞋子,还有许多装在红色天鹅绒盒子里的袖扣。
“我知道。”他的笑容里不见一丝酸腐。
“所有事情。”
“你该上路了。去车库开车,就挑你喜欢的车吧!我去看看家里有没有现金。”
“您相信他说的话吗?”
“钱永远不够用。抵达马赛之后,欧墨会陪你去银行,到时候他们会让你提领五万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