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露出让人猜不透的浅浅一笑。“麻烦您,我们往这边走。”
“大约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我答道,“为什么问这个?”
医生指了指椅子,神情冷静地等着我再次坐下。
“祝好运……”
我叹了口气,点头同意。毕竟,我搭了一百五十公里的火车,并不是为了说谎而来的。
“那就一〇一号房吧。每年夏天,这个房间是新婚夫妻度蜜月的首选。”
“不需要道歉。”护士说,“我能不能请问……您是家属还是朋友?”
“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旅馆吗?”
站长蹙起了眉头。“您是说那家疗养院?”
医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静静等着。他有一双冷凝的目光,那个神情,一看就知道这个人不听表面话,只听真心话。
“我们在这里都称呼她维达尔太太。”
“就在附近,走个十分钟就到了。可以散步过去,走到街尾就会看到,不会迷路的。”
“您知不知道,在您之后有谁见过她或是跟她谈过话?”
他把那间蜜月套房的钥匙交给我,然后提醒我餐厅的晚餐时间。我告诉他会晚一点回来,接着问他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离这儿远不远。柜台人员的反应跟火车站站长一样,端着亲切的笑容频频摇头。
我走进车厢并瘫坐下来的那一刻,火车开始慢慢滑出了车站,我随即沉溺于车内的暖气以及车厢轻微的晃动。火车从一片工厂和烟囱丛林间穿梭而过,抛下了有如裹尸布般的漫天嫣红霞光,也将城市远远抛在后面。堆置废弃火车的荒地景致,渐渐转换成无垠的田野和丘陵,错落其间的是一座座庄园和瞭望塔,还有树林和溪流。层层迷雾之间,偶尔可见带篷大马车与小村落。沿途经过了许多小车站,一座座钟楼和庄园宛若远方的海市蜃楼。
“萨涅尔小姐情况如何?我可以去看她吗?”
霎时,我觉得自己的胃部仿佛绞扭成死结。
“我能不能请问,您上次见到她,或者跟她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顶着细雪穿越了空荡的小镇街道,一路搜寻着教堂尖塔。途中,我几度和当地镇民擦身而过,他们先是主动向我点头致意,接着偷偷打量我。到了教堂广场,两位年轻人正忙着从运送煤炭的马车上卸货,他们好心告诉我通往湖边的道路,才几分钟的工夫,我已经走在冰冻大湖旁的大道上。湖边处处可见气派豪宅;树木和长椅错落的湖滨大道,宛如一条带子环绕着这片广阔冰湖。我走近湖岸,凝视着脚下一大片结冰的湖面。冰层应该有相当的厚度,有些部分看起来就像雾面玻璃,隐约可见湖底的污泥。
“下一站:普奇塞达镇。”
“马丁先生,我恐怕得跟您说个坏消息了。”
“谢谢您。”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克丽丝汀娜。”我轻声唤她。
“我不在乎各位怎么称呼她。我只想见到她,马上。”
那是个没有窗户的长方形房间,四面墙壁漆成明亮的蓝色,天花板吊着两盏灯,犀利的灯光有如金属一般。整个房间只摆了三样东西:一张光溜溜的桌子以及两张椅子。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而且非常冰冷。虽然护士称之为办公室,但我独自坐在一张椅子上枯等了十分钟之后,觉得这地方跟地牢没什么两样。即使房门紧闭,我依然可以听见墙外的人声,甚至偶尔是凄厉的呐喊。我已经忘了自己究竟在那儿等了多久,后来,门终于开了,进门的是个身穿白袍、介于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脸上挂着和房里的空气一样冰冷的笑容。我暗想,这大概就是桑胡安医生了。他绕过桌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手肘撑在桌面上,好奇地看了我好几秒钟才开口。
医生举起右手捂着嘴,似乎在斟酌接下来该说什么。
“听说您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大概也累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来的不是维达尔先生?”他这样说道。
我走进房间,听见医生在我背后关上房门。眼前是个屋顶挑高的房间,纯白墙壁搭配光亮的地板,旁边摆着一张金属床,床的四周围着纱幔,床上是空的。宽敞的落地窗望出去是飘雪的花园和树林,远眺就是大湖。我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见了她。
她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穿着白色睡衣,头发绑成辫子。我绕过摇椅,然后注视着她。她的双眼呆滞无神。我在她身旁跪下时,她的眼睛甚至连眨都没眨一下。当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全身肌肉毫无反应。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手臂缠绕着绷带,从手腕到手肘都是,肘关节则被捆绑在摇椅扶手上。我轻抚她的脸颊,抹去了滑落脸庞的泪水。
“一〇一号房有绝佳的清晨湖景。”他说,“不过您如果偏爱北侧的风景,我有……”
“我是戴维。”我低声对她说。
我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见她?”
医生叹了口气。“您就是那位作家吧?”
“您好,我想找一位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小姐。我相信她应该住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他说。
“十五分钟。”他说道。
“一路走过去就会经过湖畔旅馆。您可以告诉他们是塞巴斯介绍的。”
“您决定就好。”我打断他的话,摆明了有无美景根本无所谓。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十五分钟,满室的静默。我的手握着她的手,她的眼神迷茫呆滞,对我的话语全无回应。突然间,我听见房门又开了,接着,我感受到有人轻轻拉起我的手臂,拖着我往外走。那是桑胡安医生。我乖乖由他带着走向门外的走道。医生锁上房门,然后陪我回到那个冰冷的办公室。我瘫坐在椅子上,无奈地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面不改色地望着我。
“我是夜班护士长德丽莎,请跟我来吧。马丁先生,我带您去桑胡安医生的办公室。”
“先生,没有人是‘住’在这里的。这地方既不是旅馆,也不是度假村。”
“抱歉,我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找这个人……”
“她到底是怎么了?”
“在您没有对我说实话并且说明来意之前,谁都不能看她。”
我点点头。医生慢慢走开了,离开时还顺手带上房门。我看着自己仍抖个不停的右手,只好握紧拳头。我已经不再感受到这个房间的冰冷,也听不见穿透墙壁传来的嘶吼和叫声。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火车慢慢停了下来,车头喷出的团团蒸汽弥漫整个月台。我下了车,立即发现自己置身于混杂着电线焦煳味的烟雾中。过了半晌,车站里传来站长的哨子声,接着,我听见同一列火车再度离站了。火车渐渐滑出铁轨之际,车站周遭的景象仿佛海市蜃楼在我的四周缓缓升起。月台上只有我一个人。粉状细雪在天上缓缓地飘着,仿佛一直悬在半空中。夕阳的红色光芒穿透云层,漫天细雪染成了闪耀的火花。我缓步走近站长室,敲了敲玻璃门,他立刻抬头往我这儿张望。他过来开了门,然后一派热心地盯着我看。
“必须穿越这座小镇,过了教堂广场之后,继续走到湖边。湖对岸有一条大道,两旁有很多豪宅别墅,路的尽头与黎戈利沙大道相连。就在那个交会口,有一栋三层楼大宅院,四周围绕着一座非常宽敞的大花园,那里就是疗养院。”
“您要不要独处几分钟?”他问道。
十分钟后,我站在一扇大门前,门内的大花园里处处堆积着白雪覆盖的落叶。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矗立在花园深处,仿佛庄严的岗哨,四周萦绕着落地窗散放出来的金色光芒。我穿越花园,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即使寒风刺骨,双手仍一直冒汗。我上了通往入口大门的阶梯。大厅里的地板就像西洋棋盘,一旁的阶梯上,有个护士打扮的年轻女孩扶着一个全身颤抖的男子,仿佛今生今世都得僵持在那座阶梯上,风一吹就会吹散他危脆的生命。
医生默默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神中看见了一丝迟疑。
“他没办法过来。”
护士的态度渐渐软化。她露出亲切的笑容,然后点点头。我大大松了口气。
“我叫作戴维·马丁,是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朋友。”
我们穿过一小段走道,两旁都是一扇扇金属房门。桑胡安医生领着我往前走,手上拎了一大串钥匙。一路走着,我似乎听见那些金属房门内频频传出笑声和哭声。那个房间就在走道尽头,医生打开房门,伫足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她有一双严厉的深色眼眸,方正的五官不见一丝随和,那副严肃的神情,让人一看就觉得她八成只报忧不报喜。她的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上下,虽然穿着护士服,但是怎么看都像是位阶更高的主管级人物。
“对。”
“我叫作戴维·马丁。克丽丝汀娜·萨涅尔在这里吗?求求您……”
我在途中禁不住困意而熟睡了一阵子,醒来时,车窗外的景致已经完全变了。火车穿越了湖泊和溪涧之间的陡峭山谷和石壁,接着,列车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山坡树林间。接下来还有无数贯穿山谷和平原的隧道,大批马群在雪地上奔跑,远处依稀可见小山村的石屋。比利牛斯山的山峰就在另一头,琥珀色的夕照下,覆盖了皑皑白雪的山坡灿烂耀眼。放眼望去,重重屋舍和建筑物积聚于山丘上。查票员探头到车厢里,对我微微一笑。
湖滨的深红色两层楼大宅院就是湖畔旅馆。继续前往目的地之前,我先在这里预订了两晚的房间,预先付清住宿费。柜台人员告诉我,旅馆几乎是空的,所以房间任我挑选。
“我可以看看她吗?”
站长先生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似乎在苦思该如何指点外地人找到想去的地方,脸上变换了好几个表情之后,他终于给了我以下描述:
“您好啊?”声音是从我的右侧传出来的。
“请问,有个叫作圣安东尼奥的地方在哪里?”
她那空茫的眼神依旧呆呆望着前方,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我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