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说:“读唐诗,尤其是读初唐诗处,应该在昆明,这里夏无酷暑,冬不严寒,春秋佳日,风和气消,一卷在手,如饮醇醪。我是和大家共享呢。”
在青岛大学任教的两年间,闻一多最得意的事便是有了两位高足,即臧克家和陈梦家。他将二人的照片放在书桌上,不无得意地对客人说:“我左有梦家,右有克家。”
一个学生交了一篇关于李贺诗歌的阅读报告(汪曾祺代作)给闻一多,说别人的诗都是在白底子上画画,李贺的诗是在黑底子上画画,所以颜色特别浓烈,大为闻一多所激赏,评价道:“比汪曾祺写得还要好!”
随着抗战深入,闻一多逐渐看到更多的丑恶现实,他很少再讲名士风流的词章,而是反复吟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同样好听的男低音,但已没有过去那种悠扬的调子,而且深沉到令人想哭,课堂上不少学生受到感染,听着听着不觉已潸然泪下了。
一次,闻一多上课时,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算术题:2+5=?学生们疑惑不解。闻问道:“2+5=?”学生于是回答:“等于7嘛!”闻说:“不错。在数学领域里2+5=7,这是天经地义的颠扑不破的。但是,在艺术领域里,2+5=10000也是可能的。”他拿出一幅题为《万里驰骋》的画作让学生欣赏,画面上突出地画了两匹奔马,在这两匹奔马后面,又错落有致、大小不一地画了五匹马,这五匹马后面便是许多影影绰绰的黑点了。闻指着画说:“从整个画面的形象看,只有前后七匹马。然而,凡是看过这幅画的人,都会感到这里有万马奔腾。这难道不是2+5=10000吗?”
杨振宁回忆,闻一多讲《楚辞》时,手里拿着四易其稿的《天问疏证》,一句一句地讲,一个字也不含糊,旁征博引,一学期只讲了一篇《天问》。
闻一多讲唐诗,讲到杜甫时最为神往。他在课堂上朗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闻告诉学生,对这样的诗,不仅要读,而且要用心去体会;并且说,这就是推己及人,是伟大的同情心,是艺术的起源。
臧克家回忆闻一多讲课:“记得他在讲雪莱的《云雀》歌时,将云雀越飞越高,歌声也越强,诗句所用的音节也越来越长的情况,用充满诗情的腔调吟诵了出来。”“记得有一次在英诗的课堂上,他说:‘如果我们大家坐在一片草地上谈诗,而不是在这样一间大房子里,我讲你们听:坐在草地上,无妨吸着烟,喝着茶,也无妨同样吸一口鸦片……’他诗人的气质很浓厚,讲起书来,时常间顿地拖着‘哦哦’的声音。”
在西南联大,闻一多开设了“诗经”、“楚辞”、“周易”、“尔雅”等近10门课,其中,“唐诗”是联大最叫座的课之一。他最赞赏五言绝句,认为五言绝句是唐诗中的精品,二十个字就是二十个仙人,容不得一个滥竽充数。他讲唐诗,不蹈袭前人一语。他将晚唐诗与西方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李贺,同时还讲到印象派里的pointillism(点画法),说点画看起来只是不同颜色的点,这些点似乎不相连属,但凝视之,则可感到点与点之间的内在联系。汪曾祺回忆说:“能够像闻一多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因为闻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而且对西方美术十分了解,因此能将诗与画联系起来讲解,给学生开辟了一个新境界。”
汪曾祺回忆,闻一多讲古代神话,图文并茂,他用整张的毛边纸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用按钉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有声有色,条理严密,文采斐然。不单是联大中文系、文学院的学生争着听这门课,就连理学院、工学院的学生也赶来听,昆中北院大教室里里外外都是人。当时,工学院与文学院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听闻讲课,工学院的学生要穿越整整一座昆明城,但是他们觉得很值得。
西南联大学生李凌回忆,闻一多讲《楚辞》有一个特点,他往往等天黑下来的黄昏,在教室之外,点个香炉,拿个烟斗,然后开始念《楚辞》的名句。《楚辞》很复杂,但句子很优雅。每逢讲一些悲痛的词句时,学过戏剧的闻一多总能朗诵得特别感人。
臧克家报考青岛大学,国文试卷出了两道题:一、你为什么报考青岛大学,二、作一篇杂感。两题任一个。臧全答了。杂感只写了三句:“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无底的苦海。”数学交了白卷。一个月以后,他意外地收到了通知书。注册报到时,一位姓庄的职员告诉他:“你的国文卷子得了九十八分,头一名!闻一多先生看卷子极严格,五分十分的很多,得个六十分就不容易了。”臧克家说:“听了这话,我解决了数学吃‘鸭蛋’还被录取的疑问。同时我想,一定是我那三句‘杂感’打动了闻先生的心!”
许渊冲回忆,1939年5月25日,闻一多讲授《诗经·采薇》,他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千古名句,写出士兵战时的痛苦,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讲时,他摸着抗战开始时留下的胡子,流露出无限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