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长骑一匹铁青色的标准马,由团长陪伴着,走到哥萨克们面前,他勒住马缰,朝各连队看了看。他好像是在用那只没戴手套的手把缺乏信心的、喑哑的话语推开似的,训起话来:
梅尔库洛夫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把一缕树脂色的长胡子卷到手指头上,狠狠地拽了一下,然后收敛笑容,严肃地说:
在下一个车站上,把风琴手从前面的车厢里拉了过来,别的车厢里的哥萨克也蜂拥而至,把马槽都挤倒了,拥挤得厉害,把马都挤到车厢边上去了。阿尼库什卡在一个小圈圈里跳舞。那件白衬衣显然是一个强壮的大块头女人穿的,到他身上就显得长了,直缠腿,但是人们的呼叫和哄笑鼓励着他,所以还是一直跳到筋疲力尽才罢休。
“乡亲们!人民意志迫使一直统治到今天的皇帝尼古拉二世……呃呃呃……逊位啦。政权已经转到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手里。军队,也包括你们在内,应当镇定地对待这个……呃呃呃……消息……哥萨克的职责就是保卫自己的祖国不受侵犯……呃呃呃……就是说,不受外敌的侵略。我们对当前的动乱采取旁观态度,让老百姓自己去选择组织新政府的道路吧。我们只能旁观!对军队说来,战争与政治是不能并立的……在这天崩地坼的……呃呃呃……的日子里,我们大家都应该非常坚强,就像……”这位旅长,无能的、根本不会长篇大论的老将军说不下去,找不到合适的比喻;两条眉毛在他那油晃晃的脸上痛苦地、默默地抖动着;连队都在耐心地等待着。“呃呃呃……就像钢铁一样。你们的哥萨克的军人天职号召你们服从自己的长官。我们要一如既往,勇敢杀敌,至于那里的事……”他斜着做了一个向后指的手势,“就让国家杜马去决定国家的命运吧。等我们打完了这场战争,我们也将参与国内生活,不过目前咱们……呃呃呃……还不行。我们不能把军队交出去……军队里不能要什么政治!”
第二个人的声音压过了第一个人的声音,用古怪、急促的细声吱吱地叫道:
奶奶和孙子在教堂的院子里哭泣,
“不,够啦!咱们吃的苦头够多啦!”格里亚兹诺夫突然发起火来,“咱们在这儿受尽折磨,被虱子咬死,而我们的家人同样在那里挨饿,而且饿成什么样啦,啊?……拿刀子割——都割不出血来。”
“咱们跟着他过的是苦日子,如今还是一样……”
别的村的哥萨克们聚在车厢角落里的干草捆边,在低声谈着。其中只有两个人是卡尔舍村的人——法捷耶夫和卡尔金,其余的八个人——都来自不同村镇。
“唉,他们倒他妈的真高兴!”
“一样的裤子,只不过裆朝后开罢啦。”
“你这个茨冈,发昏了吗?脱下来我穿什么呀?”
一匹驮着行军装备的战马,
“别生气,我是开玩笑哪!”博多夫斯科夫觉得很窘,动了动光脚上疙疙瘩瘩的脚趾头,便站起身来,呱唧呱唧地走到马槽那边去了。
半路上这个旅又被调了回去。在拉兹贡车站,第二十七团接到了下车的命令。道轨上挤满了列车。有很多军大衣上戴着红带子的步兵在站台上徘徊,他们都扛着精致的俄国式的、但是英国制造的步枪。有许多步兵很激动,担心地打量着排成连的队形的哥萨克。
“正说在点子上!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有人喊一声‘去你的!’——一切就会像从肩膀上甩下的破皮袄一样,摔成碎片。已经打到第三个年头啦,咱们的太阳也升到橡树那么高啦。”
“看你说到哪儿去啦……”
“一直打到你这个老公嘴巴上长出毛来为止。”科舍沃伊逗他说。
由于调离前线,摆脱了各种习以为常的勤务的哥萨克,无聊透顶地待在生了火的货车车厢里,等待把他们送回顿河(对第二期应征的哥萨克即将复员的传说,大家都深信不疑),哪里还有心思去好好照料马匹,整天在市场的广场上游逛,出卖一些从前线上带回来的、容易脱手的物品,像德国毛毯啦,刺刀啦,锯啦,军大衣啦,皮背包啦,烟草……
夹得连气也不能出,连气也不能出。
“你还是说得圆滑点儿吧!”博多夫斯科夫规劝道,“不然的话,彼得罗……要知道,他是司务长……”
“我可从来没有找过乡亲们的麻烦哟!”彼得罗怒冲冲地说。
“等着吧,人们会闹到这步田地的!”
星星在浸透鲜血的白俄罗斯上空悲哀地眨着泪眼。漆黑的夜空像个塌陷的大坑,夜雾似烟,朦胧,飘忽。寒风把充满腐烂的落叶、潮湿的黏土气息和三月残雪的苦味撒满了大地……
哥萨克们自己早就不唱了,倾听着毗邻的车厢里越来越热闹的、放荡的喧闹声,互相挤眉弄眼,同情地笑着。彼得罗·麦列霍夫忍不住哈哈大笑:
紧紧夹着哥萨克妇女的脖子——
噢噫,来呀!噢,加油呀!
在贫穷的顿河下游号召:
大家强行给骂骂咧咧的阿尼库什卡穿上这件衣服,哄笑得那么响亮、津津有味,引得毗邻的车厢里好多人从车门里探出好奇的脑袋,在黑夜中用羡慕的口吻大声喊:
还可以再为沙皇……出点力气。
“这是怎么回事,弟兄们?说是自由啦——自由啦,可是战争呢——难道还要去流血吗?”
“你干吗发这么大的脾气呀?”彼得罗咬着麦黄色的胡子嘲笑地问。
“对!”
嗳嗳哟!嗳哟!嗳哟!哈!……
侄子递上长矛一把……
阴暗的日子已近黄昏。雨水从车站屋顶上通过雨水管淙淙地流下来,道轨间汇积了很多水洼,上面闪着煤油的光亮,映出了灰云片片的天空。调车的火车头的吼声沉闷、虚弱。全团的人都骑在马上,在仓库外面列队迎接旅长。湿到距毛的马蹄上冒着热汽。乌鸦放心大胆地落在队伍的后面,啄食着橙黄色的马粪。
“不过弟兄相争——好像是胡说?”彼得罗·麦列霍夫添着火,问道。
“你还是先把德国人收拾了再说吧。”科舍沃伊笑着说。
在一节生了火的货车厢里,坐着六个鞑靼村的哥萨克,都是在第二十七团服役的:彼得罗·麦列霍夫,米哈伊尔·科舍沃伊的亲叔叔尼古拉·科舍沃伊,阿尼库什卡,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生着鬈毛大黑胡子和调皮的浅棕色眼睛、像茨冈人的梅尔库洛夫,还有科尔舒诺夫家的邻居马克西姆卡·格里亚兹诺夫,这是个放荡、快活的哥萨克,战前,是个在全镇臭名远扬、天不怕地不怕的偷马贼。“梅尔库洛夫不论牵马去干什么——都像茨冈人,怎么看都像……可是他并不偷马。你呢,马克西姆,只要一看见马尾巴——你就浑身发烧,按捺不住啦!”哥萨克们经常嘲笑格里亚兹诺夫。马克西姆卡脸涨得通红,眯缝起一只像亚麻花似的眼睛,不堪入耳地开玩笑说:“茨冈人和梅尔库洛夫的娘睡过觉,我的娘大概很羡慕,要不我就……上帝保佑,要是那样可真不得了……”
“这还有个完吗?……”
“首领们哟,哥萨克们哟!……”
“毛发这玩意儿——真是混蛋透啦……”阿尼库什卡不好意思地嘟哝说,“该长地方,它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它却偏要长……科舍沃伊,你何苦还要挖苦我……”
年轻的妻子满脸泪痕。
普加乔夫在顿河沿岸呼叫,
“瞧,瘦得裤子都撑不住啦……还打什么仗啊?!”
顶盔披甲的哥萨克,
妻子给他牵过战马,
“算了吧!……”
步出圣殿的大门,
“……记得小时候,冬天,我爬到炉炕上去,我奶奶(那时,她已经一百多岁啦!)一面摸索着在我头上捉虱子,一面嘟哝着:‘我的小宝贝,亲爱的马克西姆卡!古时候,人们可不是这样过日子——他们过得很富裕,有条理,没灾没难的。可是你,我的小宝贝,会活到这样的年头:大地全都捆上了铁丝,生着铁鼻子的鸟在蓝天上飞,它们会像老鸹啄西瓜似的来啄人……鼠疫横行,到处闹饥荒,弟兄相争,儿子造老子的反……老百姓会像烧过的野草一样,全都化为乌有。’你们看,”马克西姆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这些话真的全都应验了;发明了电报,——你看,这不是到处都捆上了铁丝啊!至于铁鸟——不就是飞机嘛。它们把咱们哥儿们啄死的还少吗?饥荒也会来的。我家里这些年只有一半的地种上庄稼,而且家家都是这样。各村各镇只剩下些老头子和小孩子,来一个荒年——就会‘遍地饥荒’。”
“咱们已经打了快三年啦……是吧?把咱们赶到战壕里也已经快三年啦。为什么要打仗?——谁也不明白……我是想说,很快就会有这么一个格里亚兹诺夫或者麦列霍夫从前线狂奔而去,那么就会有一个团跟在他后面跑,接着就会有一个军……这就够啦!”
毗邻的车厢里一只两排键的手风琴,正呜呜地鼓着风箱,奏起《哥萨克之妻》。军用皮靴的后跟拼命在地板上踏,有人像猫叫似的、难听地唱道:
过了一会儿,他们唱起歌来。由奇尔河来的哥萨克阿利莫夫领唱。一开始,他唱起一支舞曲,但是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子,用伤风的嗓音叫道:
“乡亲们!等等!乡亲们!弟兄们!你们这些魔鬼,好好听我说!……弟兄们!”曼茹洛夫声嘶力竭地喊道,拼命想压下千百人的声音,“等等!不要去动火车头!咱们用不着它,我们只需把这骗局……叫团长老爷给咱们宣读一下命令:是真要咱们上前线呢,还是他们在搞什么鬼花招?……”
往火堆里添了些木片——这是在一个小车站上拆下来的栅栏板的残片。围着火堆,大家快活地唱起歌来:
“你绕了这么大的弯子究竟想说什么呀?”
生着火的货车厢里吹着过堂风;马匹都披上马衣,挤在临时搭起的马槽边;车厢里——在一堆冻土上——烧着潮湿的劈柴,呛人的烟气从门缝里往外冒着。哥萨克们围着火坐在马鞍子上烘烤汗湿的包脚布。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在火上烤着两只弯起的光脚。他那加尔梅克人高颧骨的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笑容。格里亚兹诺夫在匆忙用麻线缝着开了绽的鞋掌,用烟呛得沙哑的嗓音,不知对谁说:
沙皇的枷锁似铁箍!
我们忠诚地为沙皇效力,
过了几天,仍旧是在这个车站上,他们宣誓效忠临时政府,同乡人成帮结伙,去参加群众大会,但仍与拥挤在车站上的步兵保持着隔绝状态。从会场回来后,人们长时间地议论着听到的演说;他们一面回想着,一面疑疑惑惑地揣摩着每个可疑的字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心里都形成了这样一个信念:如果现在有了自由——那么战争就要结束了。这么一来,那些宣称俄罗斯一定要战斗到底的军官们就很难肃清这种已经深入人心的信念了。
阿尼库什卡故作惊骇的样子,皱起女人似的、没有胡子的光脸,喊道:
驻扎在西南战线上留作预备队的一个步兵师的第一旅,以及归这个旅节制的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团,在二月革命以前,就被从前线撤下来,想把他们调到首都附近去镇压刚刚开始的骚动。这个旅被撤到后方,换了新的冬装,好酒好肉地给他们吃了一天,第二天就装上火车出发了,但是革命跑到这几个向明斯克开拔的团队前面去了:出发的那天就在纷纷传说沙皇已经在最高统帅部签署了逊位诏书。
梅尔库洛夫在马料袋里翻了翻,掏出来一件女人的粗布内衣。重又把火烧旺。梅尔库洛夫捏着衬衣的窄肩,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政权建立不起来,就要内讧。”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插嘴说。
“过去的压迫又来啦!”
“把裤子脱下来吧!”梅尔库洛夫惋惜地劝他说。
“你们叫嚷什么呀?”
“一针见血!”
“大家都厌烦啦!”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呀?”
“拣到了一块铁片是吧,傻瓜们?”
“喂,你们这些孤苦的孩子们,请来烤火吧!”科舍沃伊邀请他们道。
“我们的长毛腿的皇上娘娘呀,我们还要‘继续打’到什么时候呀?”
“这玩意儿!……噢哟哟!噢哟哟!这玩意儿是我在火车站上从木栅墙上偷来的……想留着撕包脚布……噢哟!我不撕啦……拿去吧!……”
“我们要回家!”
“可能他妈的还要去镇压暴动哩。”
“乡亲们!这样可不行啊!他们又要把我们弄得狼狈不堪啦。又要愚弄我们啦!既然发生了革命,而且让全体人民得到自由——那就应该结束战争,因为人民和我们大伙都不愿意打仗!我说得有道理吗?说得对吗?”
哈——哈——嘿——嗬——呼——哈——哈!
唉,你们辛苦忙碌,
“你们这些该死的儿马!”
“我们不愿——意——打——啦!……”
重返前线的命令遭到了公开的抱怨。第二连拒绝上车,哥萨克们不让机车来挂车厢,但是团长以解除武装相威胁,骚动才逐渐失去势头,平息下来。兵车向前线开去。
二月革命后,统治军队上层的惊慌失措的情绪,也蔓延到了下层军官中;师部似乎已经忘记有这样一个滞留在半路上的旅了。这一旅人下了火车以后,吃完了发的八天口粮,步兵们就成群结队地到附近的村庄里去溜达,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在市场上卖起酒精来了,在那些日子里下级士官喝得醉醺醺的,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了。
“那推翻沙皇还有什么鬼用场啊?”
“把火车头摘下来!费多特,来呀!”
“谁都明白为什么……”梅尔库洛夫收起笑容,牢牢藏在鬈毛的、茨冈式的长胡子里,替格里亚兹诺夫回答说,“谁都知道,哥萨克闲得难受……思念家乡……有时候牛倌把牛群赶到草地上,当太阳还在吸吮露水的时候,牲口都很安静,它们在忙着吃草,等到太阳升到橡树那么高,牛虻开始嗡嗡叫着咬起牲口来,——好,这时候……”梅尔库洛夫狡猾地看了看哥萨克们,然后转身朝着彼得罗,继续说道,“我的司务长先生,这时候牲口就要发脾气啦。好,这个你是明白的!你又不是知识分子出身!自己就拽过牛尾巴……通常是有一只小母牛先把尾巴翘到脊背上去,哞哞一叫——撒腿就跑!于是整个牛群就跟在它后头狂奔起来。牛倌拼命跑啊,喊啊:‘啊呀……呀噫!……啊呀——啊呀!……’不过这时候喊叫顶什么用呢?!牛群像波涛一样,汹涌奔腾,比咱们在涅兹维斯卡城下向德国人进行的波浪式冲锋还要凶猛。这难道能挡得住吗?”
“跟步枪结缘,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啦!”车厢里进行着这样的谈话。
又思念自己守空房的媳妇。
在教堂前嘶鸣,等候出征的人。
要是我们能找到娘儿们——也就不必再去想媳妇。
坐在火旁边的人都好心地笑起来。彼得罗被烟呛了一下子,咳嗽着,眼泪汪汪地看着阿尼库什卡,手指头不停地朝他那边直戳。
梅尔库洛夫眨了眨快活的、闪着黄色光芒的棕色眼睛,一跃而起,先用靴子尖轻轻地点着,琢磨着他们唱歌的节奏,接着突然把脚一跺,就生龙活虎地绕着圈子蹲着跳起舞来。大家轮流着跳——借以暖和身体。毗邻车厢里的手风琴声音早已沉静,——已经换成一片沙哑、凶狠的叫骂声。但是这边还在拼命地跳舞,把马都吓惊了,直到疯了似的阿尼库什卡由于想来一个非常复杂的跪倒姿势,一屁股坐到火堆上,才收了场。大家哄笑着把阿尼库什卡搀起来,在残烛的火光下,把屁股后头烧了一大片的新裤子和烧焦的袄襟仔细察看了半天。
“好吧,咱们继续打吧……”
在一个枢纽大站上,哥萨克们就像预先商量好了似的,都从车上跑下来,根本不听团长的劝告和威胁,开起群众大会来。军运指挥官和年迈的站长枉费心机地在哥萨克们的军大衣汇成的灰色海洋里奔忙,央告哥萨克们回到各自的车厢里,让出线路。哥萨克们却都在兴致勃勃地听第三连的一个下士的演说。他说完以后,身材矮小,但很匀称的哥萨克曼茹洛夫接着讲起来。怨恨的字句困难地从他苍白、恶狠狠地歪着的嘴里吐出来:
“说得对!”
直到激动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团长,颤动着嘴唇,高声朗读完他收到师部调该团去前线的电报以后,团队才又上了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