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想那些虱子啦,鬼知道,你总在瞎唠叨些什么呀!哼,虱子——虱子,当兵的根本不把虱子当回事儿。”葛利高里生气地小声说。
“也许有克伦斯基的票子吧?您这些票子太不可靠啦……”
“你们先别吵个没完啦。咱们的路还远得很哩,有你们吵的时候。你干吗要跟她瞎缠呀,普罗霍尔?”
“开开门,跟你说哪!”院子里的人们在叫喊。
“您等等,老爷,干吗这样急啊?您以为我不可怜这个有病的女人吗?我是非常可怜她的,我自个儿也曾当过兵,而且非常尊重您的职务和地位,难道除了这些钱以外,您就不能再加点儿别的什么东西了吗?”
“葛利沙,咱们可以在这儿再住一天吗?整整挨了一夜冻,几乎一点儿觉也没有睡,是不是——咱们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呢?”
阿克西妮亚不做声了。她干渴得要命,到厨房里去了好几次,喝些很难喝的温吞水,恶心、头晕,她勉强支持着,又躺到草垫子上去。
“还要给你加点儿什么呀,你这个瘸腿的阴险家伙?!把你的那条腿也打断,这就是加给你的东西!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请准许我把他像打狗一样狠狠揍一顿,然后咱们拉上阿克西妮亚继续赶路,这个该死的东西,叫他不得好死……”
“对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现在已经脱离了部队,谁也管不了;他们自己结伙,没有指挥人员,无法无天,谁是头头?谁有力量,谁就是他们的头头。大概,他们的队伍里连一个军官都没有剩下。我见过这样的连队,就像一群没爹没妈的孤儿!好,咱们睡觉吧。”
普罗霍尔偶然回头看一眼,看见阿克西妮亚冻得红肿的嘴唇上挂着颤动的微笑,就气恼地问:
这时普罗霍尔忍不住了,激动得脸涨得通红,大声喊:
“是他的妻子吗?有孩子吗?”
“你真够伶俐……”葛利高里稳住他说,“好吧,把你的小玩意儿给我吧!”他一把抓住哥萨克的手腕子,使劲一攥,哥萨克哎呀叫了一声,手指头松开了。手枪轻声落在草垫子上。葛利高里推开哥萨克,弯腰捡起了手枪,放进口袋,然后镇静地说:“现在咱们来谈谈吧。你是哪个部队的?像你们这么机灵的人还有多少?”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他弯腰坐在那里,眼睛死盯着阿克西妮亚的灰白的脸。女主人是个热情、善良的女人,她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小声问普罗霍尔:
“睡吧,咱们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那你为什么恶心得要吐呀?”
他没命地吃了半天。闪烁不定的目光经常停在普罗霍尔和一动不动地躺着的阿克西妮亚身上。葛利高里从内室里走出来,问候主人。主人默默地点了点头问:
他已经抓住门把手了,主人拦住他说:
“对我来说,不会更坏啦。”
“您臭骂我一顿,有什么用呀,老总!咱们是在平心静气地商量嘛,用不着叫骂,用不着吵嘴。我说,哥萨克,你干吗跟我大发脾气呀?难道我指的是钱吗?我说的根本不是要多给钱!我是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多余的武器,譬如说,步枪啦,或者随便什么样的手枪啦……有它没有它,对你们来说,反正是一样,可是对我们来说,现在这种年月,这东西可是件大财产。保家护院一定要有武器!我说的是这个问题!把刚才的钱都给我,再加上一支步枪,一言为定,把您的病人留下来,我们会像照料自己的亲人一样照料她,我可以对您起誓!”
葛利高里问他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但是奥博尼佐夫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他是坐在最后面的一辆爬犁上的,而且从过了马拉霍夫斯基村以后,就再没有见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见你的鬼去吧,傻瓜!难道要我为了你把野战医院交给红军吗?”
起初主人断然拒绝了,推说没有工夫照料病人,而且病人挤得他们没有地方住了,可是后来,吃完饭,又说:
普罗霍尔端来水。阿克西妮亚贪婪地把干裂的嘴唇放到铜杯子边上,喝了几口,又呻吟着把脑袋伏到枕头上。过了五分钟,她又不连贯地、模糊不清地说起胡话。葛利高里坐在她的头这边,听清了几句:“应该洗一下……弄点儿淡蓝色的水漂……还早……”她的模糊不清的话变成了嘁嘁嚓嚓的耳语。普罗霍尔摇了摇头,责备说:
“为啥俺们要去埋他们呢?”另一个人心平气和地问。
“你快睡吧,睡吧,咱们明天还要起早哩。你觉得怎样?是不是好受一点儿啦?”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吐……”阿克西妮亚披上头巾,走到院子里。
葛利高里好久也不能入睡。阿克西妮亚也睡不着。她用皮袄襟蒙上脑袋,哭了好几次,后来又辗转反侧,叹气不止,直到葛利高里转过身来,抱着她,才睡去。半夜,葛利高里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有人想破门而入,大声地在叫喊:
“住下。也许明天还要住一天。”
葛利高里扶着阿克西妮亚坐上爬犁,问道:
大队难民车辆络绎不绝地涌向南方。离开维申斯克镇地区越远,葛利高里就越难找到住宿的地方。在莫罗佐夫斯克附近遇见了第一批哥萨克队伍。有一支总共不过三四十个骑兵的队伍,而辎重队的车辆却长得一眼看不到头。村子里的房子到傍晚就全被占用了,不仅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连拴马的地方都找不到。葛利高里在一个道利人居住区,毫无目的地找寻着可以住宿的房子,最后,只好在板棚里过了一夜。到天快亮的时候,在暴风雪中打湿的衣服全都结上冰,冻得翘了起来,一动就沙沙作响。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亚和普罗霍尔几乎都冻得一夜没有睡,直到快天亮时,在院子里生起一个火堆才暖和过来。
葛利高里气得肺都要炸了,压着火儿说:
“我说,普罗沙,我们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吧,”阿克西妮亚央告说,“不然,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现在是穿不上干净衣服啦,”阿克西妮亚叹了口气说,“咱们要叫虱子吃啦,葛利沙!”
“喂喂,开门哪!不然我可要把门砸啦!该死的东西,都睡死啦!……”
“我也没有克伦斯基的票子。您要愿意,我可以把马留给您。”
哥萨克们骂着,乱踏着结上冰的靴子,一起向门廊里拥去。葛利高里严厉地吩咐房主人说:
“你以为不高兴吗?”阿克西妮亚响亮地回答说。
阿克西妮亚悄悄地嘟哝说:
“谁知道她呢。”葛利高里放下盛粥的盘子,也走到院子里。
“你们是撤退的吗?”
“你跟他们纠缠什么呀,葛利沙?别惹这些人吧,看在基督面上!这些疯子,他们会打死你的。”
“你是不是躺下?这样你可以舒服些儿。”
“我跟她缠是要叫她今后别跟我顶嘴。”普罗霍尔恶狠狠地说,“我现在是这样看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女人更坏的啦,比贪官污吏还坏……我的老兄,这是上帝创造的最坏的玩意儿!我真想把她们这些害人精统统消灭,一个也不留,别让她们再在人间招摇撞骗啦!我现在简直恨透她们啦!你笑什么?幸灾乐祸——最可耻啦!哪,拿着缰绳,我要下去一会儿。”
阿克西妮亚刚强地忍受着逃难路上的一切痛苦,甚至还鼓励普罗霍尔,因为他总在埋怨:“鬼知道这战争是什么玩意儿,是谁他妈的想出来的?你奔哪,奔哪,奔了一整天,可是到晚上——连个住宿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也不知道奔到哪儿才算完?”但是这一天,阿克西妮亚也支持不住了。夜里躺下睡觉的时候,葛利高里觉得她好像在哭泣。
“喂,你们这些家伙!睡得满舒服呀!立刻从这儿滚开!现在这儿要驻军队啦。起来,起来!快点儿,不然,我们立刻就把你们赶出去!”
“好像是。”
“不要把我扔在外乡……我会死在这儿。”
“那你就回过头去,把手指头放到嘴里。”阿克西妮亚笑着建议说。
“你听听。”
葛利高里一只手贴在胸前,对主人夫妇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不符合他性格的乞怜口气,几乎是祈祷说:
葛利高里转过脸,正对着他,已经忍耐不住,攥起了拳头,但是哥萨克却举起一只手,很和气地说:
“他们要只是说说——那又算得了什么!没看见,他们还想动手呢!有个家伙还说:‘教训他一下,好吗?’就是那个戴驼绒风帽、像棵从未砍伐过的杨树似的家伙。这些坏家伙,已经坏到什么地步啦!”
“打够了仗啦,老爷?”
山下是炊烟缭绕的鞑靼村。夕阳已经沉到镶着粉红色雪边的地平线后面去了。积雪在爬犁的滑杠下面咯吱咯吱响。马匹缓步走着。葛利高里斜躺在两匹马拉的爬犁后座上,背靠着马鞍子。阿克西妮亚裹着一件镶皮边的顿河式皮袄,坐在他旁边。她的黑眼睛在白绒毛头巾下闪着喜悦的光芒。葛利高里不时斜眼看看她,看到她那冻得红扑扑的温柔的脸颊、浓密的黑眉毛和结上白霜的弯弯的睫毛下面闪耀着蓝光的白眼珠儿。阿克西妮亚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莽莽一片、到处是雪堆的草原。踏得平滑如镜的大道和远方烟雾弥漫的地平线。一向难得离家外出的阿克西妮亚觉得这一切都那么新奇,所以什么都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偶尔,她垂下眼睛,觉得睫毛上的白霜有一股刺得痒酥酥的、异常舒服的冷气。她笑了,多年梦寐以求的宿愿竟这么突如其来地实现了——跟葛利高里一起远走高飞,离开鞑靼村,离开这块亲爱而又可诅咒的地方,在这里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在这里,她跟没有爱情的丈夫煎熬了半辈子,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使她不能忘怀的辛酸的回忆。她笑了,因为她全身都感觉到葛利高里的存在,已经不再去想,这是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才换得的幸福,也不去想那像在远处招手的、笼罩在迷雾中的地平线一样渺茫的未来。
“这是您的妻子吗?”主人用脑袋朝阿克西妮亚那边点了点。
“可怜!他们那么多,你可怜得过来啊,你看他们有多少!老爷,您把我们都挤走啦……”
葛利高里径直朝说话的那个人走去,咬着牙傲慢地说:
“死人谁也不要……”
她的声音喑哑,一点生气也没有,动作也软弱无力。等到她走进烧得很暖和的屋子,葛利高里仔细看了看,只见她两颊有发烧的红晕,眼睛闪着可疑的光芒。他的心吓得揪成一团:阿克西妮亚肯定是病啦。他想起来,昨天她就说过浑身发冷和头晕,天亮以前出了一身大汗,脖子上的发卷儿都像洗过一样,水淋淋的;他黎明时醒来,看到这种情况,盯着睡得正香的阿克西妮亚,便不想起身,免得惊醒她的好梦。
哥萨克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以后,大声喊叫:
葛利高里含笑听着他们嚼舌,后来就和解地说:
“你是什么人,干吗这样大喊大叫?”葛利高里睡意蒙眬,沙哑地问,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啦?”他小声地问,“哪儿不舒服?”
“你先去,我立刻就回去。”
不久,房主人就回来了,是个矮小、瘦弱的庄稼人,目光闪烁不定,一看就知道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的一条假木腿(腿是从膝盖地方截去的)戳着地,一瘸一拐,很精神地走到桌边,脱下外衣,恶狠狠地斜睨了普罗霍尔一眼,问:
“套上爬犁。动身吧。”
“你痛快说吧,”葛利高里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说道,“愿不愿意把病人留在你们家里?”
主人思量了半天,然后若有所思地回答说:
葛利高里绕过满街的车辆说:
“谁在你这儿住宿?”其中一个脸冻成铁青色的哥萨克艰难地翕动着冻僵的嘴唇问。
“难道你不饿吗?”普罗霍尔问,他近来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自己对阿克西妮亚的态度,对她虽然有点儿粗鲁,但是却很关心。
“我病啦……现在咱们怎么办?扔下我吗?”
“把我的步枪和子弹都给他,然后去套爬犁。就让阿克西妮亚留在这里吧……让上帝处罚我吧,我不能带着她去送死呀!”
“您真的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啦?”主人不相信地冷笑道,“挣您这份薪饷,应该有几口袋钱才是。”
“你最好还是闭上嘴吧!你男人哪?姘上个野汉子,就跟着人家瞎跑!如果司捷潘回来了,那可怎么办呀?”
“没有。”
“你们会去挖的!”嗓音沙哑的人喊,“如果你们不愿意挖——就叫他们挺在这儿好啦,在你们这儿烂掉,与我毫无关系!”
“你怎么啦,克秀莎?”
“她有病,万尼亚,应该可怜可怜她嘛。”
“如今连活人都顾不过来,还管什么死人呀。”普罗霍尔应声说。
阿克西妮亚肯定地点了点头。葛利高里关怀地给她盖好腿,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无声的感激神情,又闭上了眼睛。
“纪律简直败坏得不成样子啦!”一个老头子伤心地叹了口气说,“这些狗崽子,跟军官怎么说话呀……这要是在过去,那还了得呀?一定要送他们去服苦役!”
“阿克西妮亚,躺下吧,看你一夜折磨得都没有人样啦。”
“善人们哪!看在基督面上,救救我吧。我再也不能带着她上路啦,她会死在路上的,答应我把她留在你们家吧。我给你看护的费用,你们要多少就给多少,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们的恩情……请你们无论如何也不要拒绝,行行好吧!”
“你别给他唱颂歌啦!走,咱们到隔壁去。”他头一个往门口走去,在走过葛利高里面前的时候,斜睨了他一眼,遗憾地说,“军官老爷,我们不想跟你斗啦,否则,我们早就送你上天堂啦!”
顿河流域所有的北部集镇都在南逃。无数的难民车辆越过察里津—利哈亚铁路,涌向马内奇村。葛利高里在路上走了一个星期,不断地打听鞑靼村撤退的人们的消息,但是在他们经过的村庄,鞑靼村的人都不曾走过;很可能,他们为了躲开乌克兰人的村镇,经过哥萨克的村庄,往奥布利夫斯克去了。直到第十三天头上,葛利高里才找到同村人的行踪。已经过了铁路,在一个村子里偶然听说隔壁的房子里躺着一个害伤寒病的维申斯克哥萨克。葛利高里就去打听这个病人是哪儿的人,他走进低矮的小房子,看见奥博尼佐夫老头子正躺在地上。从他嘴里打听到,鞑靼村的人是前天从这个村子走的,并且说他们有很多得了伤寒病,已经有两个死在路上,他,奥博尼佐夫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干吗这样早?”普罗霍尔打着呵欠问。
“你又说糊涂话啦!照你说,我就嘴里含着手指头一直跑到海边吗?真有你的!”
“你不好受吗,亲爱的?”他弯下身子,对着面色灰白的阿克西妮亚的脸,问道。
葛利高里把口袋里所有的钱统统掏了出来,递给房主人。房主人犹豫不决地接过一沓子顿河政府发的票子——用唾沫沾湿手指头,数了数钱,问:
“走,咱们回屋子里去,你躺躺吧。”
葛利高里走到院子里,坐在爬犁上,抽了半天烟。应该把阿克西妮亚留在这个小村子里,继续赶路会加速她的死亡。葛利高里心里很清楚。他走进屋子,又坐到床前。
“是我的妻子。”
那个被葛利高里缴过手枪的哥萨克愤怒地说:
夜里,这里又挤满了人。黎明时分,胡同里生起了火堆,不断地传来人声、马嘶和爬犁滑杠的咯吱声。天刚蒙蒙亮,葛利高里就唤醒普罗霍尔,小声对他说:
“如果我能好起来,红军同志能饶我一条命,不杀我的话——怎么我也能走回家去,如果好不了——我就死在这儿。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反正哪儿都一样不舒服……”跟葛利高里道别的时候,老头子说。
“噢,这么走下去可太难啦!”阿克西妮亚紧挨在葛利高里身上,小声说,“你看看,这样多的人挤在一块儿睡!虱子会把咱们吃掉的,葛利沙!我想看看自己身上怎么了,可是连个地方都找不到,到处是男人……昨天我走到板棚里,脱下衣服一看,衬衣上全是虱子……主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事儿呀!我一想起这些虱子——就想吐,什么也不想吃啦……昨天你看见那个躺在长凳上的老头子身上有多少虱子吗?简直就在棉袄面上爬呀。”
夜间又来了四批找地方过夜的人。他们用枪托子敲门,打开百叶窗,在窗户上乒乓乱敲,直到葛利高里教导过的房主人骂着,在门廊里叫喊:“请你们到别处去吧!旅部住在这儿!”他们才走开了。
“我劝过你,别带着她上路!好啦,现在咱们怎么办?简直是活受罪,没有说的,真的!咱们在这儿过夜吗?你聋啦,还是怎么的?我问你,咱们要在这儿过夜呢,还是继续赶路?”
“教训他一下,好吗?”一个脸裹在驼绒风帽里的强壮的哥萨克迟疑不决地问。他站在葛利高里身后,仔细打量着他,捯动着两脚,缝着皮底的大毡靴咯吱咯吱直响。
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阿克西妮亚的额角上,叹了口气说:
“不行。当然,我倒很愿意要马,对我们种庄稼的人来说,马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现在这年月可不行啦!不是白军,就是红军,反正他们要把马牵走,哪儿会轮到我来用呢。你看,我只有一匹瘸腿的小骒马,就这我也整天担惊受怕,生怕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把它也牵走。”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像在为自己辩解似的补充说,“您别以为我这个人太贪心了,绝对不是!不过请您自个儿想想看,老爷!她也许要躺上一个月,或者还要多,一会儿要给她端这个,一会儿又拿那个,还要养活她吧,面包、牛奶,什么鸡蛋啦、肉啦,要知道,这都是值钱的呀,我说得对吗?而且还要给她洗衣服,给她洗澡,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活儿……我的老婆又要管家务,又要照看她。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儿!不,您别舍不得啦,再给点什么吧。我是个残废,您看见啦——缺一条腿的人,我能干什么活儿挣钱哪?我们是靠上帝的施舍,过着粗茶淡饭的穷日子……”
“大家都痒痒,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忍耐一点儿。等咱们赶到叶卡捷琳诺达尔——到那儿好好洗个澡。”
“难民。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洗过脸,吃了点腌猪油,就从又热闹起来的小居民点驶了出来。胡同里停着一排一排的爬犁,人们在奔忙,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有人沙哑地喊:
中午,在离大道约两俄里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村停下来喂马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已经不能从爬犁上站起来了。葛利高里把她扶进屋子,让她躺在热情的女主人腾出来的床上。
“你说什么呀,傻瓜!我怎么能扔下你呀?别哭哭啼啼,也许——只不过是在路上受了点儿凉,看你,已经吓成这样啦。”
“不,您既然这么吝啬,我们就没有理由留下她啦。”主人带着很大的委屈说,“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小事儿……军官的太太,叫邻居们知道了,事情就麻烦了,同志们紧跟着你们就会来到,他们一知道这件事,就会天天把我叫去……不,既然这样,您就把她带走吧,也许别的街坊愿意收留她。”他流露出非常遗憾的神情,把钱还给葛利高里,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
普罗霍尔从鞍垫上抬起头来,听见了低沉、遥远的大炮轰鸣声。
她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地看了看,又昏迷过去。葛利高里手哆嗦着给她解下头巾。阿克西妮亚的脸颊像冰一样凉,额角却烫得很,太阳穴边出的虚汗结成了冰丝。傍晚,阿克西妮亚完全失去了知觉。在这以前,她曾经要求喝水,嘟哝说:
“我全身都在痒痒啊。”
葛利高里把军大衣盖在身上,脸上带着毫无恶意的笑容听着大家的谈话,回答说:
“好啦,战争要结束啦!红军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这回咱们一退就退到海边,直到咱们的屁股淹到海水里为止。”普罗霍尔把爬犁赶上山岗的时候说。
“你身上烧得简直像刚出炉似的。好,没关系,别泄气!你身体结实,会好起来的。”
“弟兄们!到这儿来!”
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亚胆怯地建议说:
葛利高里穿上军大衣,对普罗霍尔说:
“你何不把自己先送上天堂呢?趁我还没有扒你的裤子,赶快走吧,走吧!真是个好汉!可惜我把手枪还给你啦,像你这样的冒失鬼,是不配挎手枪的,只配挂一把羊毛梳子!”
葛利高里走到门口,站在门当中,背靠在门框上说:
“她是不是病啦?”普罗霍尔问葛利高里说。
“你在这里照看她一会儿,我去找房子。”
“你叫嚷什么呀?”一个哥萨克大声说,“什么样的中尉我们都见识过!怎么,难道叫我们睡在院子里吗?快把屋子腾出来!上级是这样命令我们的——把所有的难民都从屋子里赶出去,你们明白吗?看你,嚷嚷个没有完!你们这号人我们见得多啦!”
“哼,你龇着牙笑什么呀?像个新嫁娘!从家里飞出来啦,高兴是吧?”
“不行,请你们自己把他们埋掉吧!等我们挖好了六个坟坑——就要到晌午啦!”
“当然,谁愿意白照看她呢。您打算出多少照看费呀?对于我们的照料,您愿意出多少钱?”
一间小屋里的肮脏的土地上睡了十来个哥萨克。普罗霍尔把草垫子和装食物的口袋拿了进来,在门边铺上干草,攥着一个睡得很死的老头子的腿,把他拖到一旁,粗鲁、亲热地唤道:
被吵闹声惊醒的霍皮奥尔河上游逃难的人们都低低地交谈起来。
“是撤退的。”
“别胡说啦!什么症候也没有。你的额角很凉嘛,也许——并不是伤寒。”葛利高里安慰她说,但是心里明白,阿克西妮亚害的是斑疹伤寒,他痛苦地思量着,如果她真病倒了,怎么安置她?
“葛利申卡,是害伤寒病!”
“我是顿河第十九团的中尉。小点声!别大喊大叫!这是谁在那儿哇哇地叫呀?亲爱的乡亲们,折腾够了吧?你们要把谁赶出去呀?这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力呀?好,现在给我开步走,离开这儿!”
“走吧,弟兄们,叫他见鬼去吧!不动他,也就不会放臭味儿啦!”一个没有参加谈话的哥萨克好心肠地笑着说。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你真是个糊涂娘儿们!这出戏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你先别嘿儿嘿儿地笑,闭上你的嘴巴。”
阿克西妮亚正站在台阶旁边,把手掌捂在胸前。葛利高里抱住她,担心地问:
主人听完普罗霍尔的气喘吁吁的话,没说半句话去打断他,等他说完了才说:
“你为什么叫她躺在床上?咱们自个儿在哪儿睡呀?”他很不满意地对妻子说。
“您没有尼古拉票子吗?”
“总想吐,头痛。”
“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儿呢,你们的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不能说说自个儿的看法吗?难道我给你们当车夫,就只能跟马说话吗?真是岂有此理!不,阿克西妮亚,你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就应该用一根结实的柳条狠狠地抽你,抽你,还不准你哭叫。至于说到有没有好处,你别吓唬我啦,我的好处全都随身带着哪。我的好处很特别,它叫我唱不出歌,睡不成觉……噢,可恶的东西!你们怎么总是迈八字步呀,大耳朵鬼!”
葛利高里同意了。费了很大劲他才找到一间空屋子。辎重队从黎明时就登程了,但是带着一百多伤兵和害伤寒病的战士的野战医院也留下来休息。
“疼。看来我是起不来啦……”
他们在卡尔金斯克过了夜。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就又上路了,到天黑时已经走出了六十俄里。
“头疼吗?”
“我现在就叫你看看我是什么人!”一个哥萨克朝葛利高里走过去,在煤油灯昏暗的光亮里,乌黑的手枪筒在他的手里闪着暗淡的光泽。
“我不会扔下你的,怎么会这样想呢?”
“你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呢。你想变成两个傻瓜吗?我来变给你看!你往后退什么呀!这不是我的手枪,这是我才从你们的人手中缴来的。哪,你还给他,趁我还没有动手揍你们,赶快从这儿滚出去,不然,我立刻就把你们身上的毛都拔下来!”葛利高里轻而易举地把哥萨克扭过身去,推到门口。
门敞开以后,有五个武装的哥萨克冲进了堂屋。
“我一看见你们俩,简直就恶心得想吐……”普罗霍尔怒冲冲地把马抽了一鞭子。
“你听我说,老爷,也许还可以称呼你别的什么的;你等等,别摩拳擦掌的!我们走,不跟你斗。不过如今这样的时候,你也不要把哥萨克们逼得太甚啦。马上又是一九一七年那样的时代啦。如果碰上些冒失鬼,他们不仅会把你变成别说是两个,就是五个傻瓜也容易得很!我们看你是一个很勇敢的军官,而且,听你说话,我觉得你是从我们这样的人中爬上去的,那你现在还是检点些儿好,不然,你会倒霉的……”
“还是那样。”
“您这是怎么啦,大夫老爷!如果过路的死人都让俺们埋,那俺们别的事儿就全不用干了。是不是还请你们自个儿埋掉吧?”
“要凉水,雪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清晰地说,“请把葛利沙叫来。”
“下回不许开门啦!他们敲一会儿就会走的,如果不走,就叫醒我。”
葛利高里藐视地撇了撇嘴说:
“我在这儿哪。你要什么,克秀莎?”葛利高里抓住她的手,笨拙、羞怯地抚摸着。
“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如果想在这里过夜,我们这儿可没有地方啦,已经满而又满,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啦。”
房主人是个上点年纪的和蔼的哥萨克,他走到门廊里问:
黎明时分,普罗霍尔和葛利高里套上爬犁。阿克西妮亚很费劲地穿上衣服,走出屋子。太阳升起来了。烟囱里冒出灰色的炊烟,升上蓝色的天空。被太阳从下面照耀着的红艳的云块在高空飘移。篱笆上、板棚顶上都结了一层厚霜。马身上冒着热气。
“你就这样饶了他们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有一个哥萨克问。
普罗霍尔徒步走了半天,后来又上了爬犁,再没有搭话。
葛利高里看了看普罗霍尔,小声说:
“别扔下我,葛利申卡!”
“有孩子,什么都有,我们就是没有运气。”普罗霍尔嘟囔说。
“我不是不舍得,你这个大善人哪。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我自己也要过一文不名的日子啦。没有钱我也能凑合着活。你还想要我给你什么东西呢?”
其中一人也不回答主人的问话,闯进了内室,喊道:
在下一个过夜的地方葛利高里很走运:在他走进的第一座请求借宿的房子里,就遇到了几个上奇尔斯克村熟识的哥萨克。他们挤了挤,葛利高里就在炉子旁边打了个铺。屋子里密密匝匝地躺着十五个难民,其中有三个是害伤寒病的,一个是冻病了的。哥萨克们煮了猪油大麦粥吃晚饭,热情地请葛利高里和他的同伴们吃。普罗霍尔和葛利高里都很有胃口地在吃,阿克西妮亚却谢绝了。
“咱们在这里住下来吗,还是怎么的?”普罗霍尔问。
“上帝送客人来啦?从哪儿来的?”他不等到回答,就吩咐妻子说,“快给我弄点什么东西吃,我饿得跟野狗一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