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因为余粮征集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就更应该多加小心,为此已经抓去三个老头子作人质,由两个征集人员押送到维申斯克去了。
“这用不着忙。”葛利高里含糊其辞地回答说。
“等到这儿太平无事啦,咱们再回来,啊?”
他心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主意,所以还是含糊其辞回答说:
“你这是怎么啦,杜妮亚?不,不,你别这样,”葛利高里安慰她说,“你常到我们这儿来玩……我现在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啦,我一直很疼爱你的,现在也很疼爱你……唉,至于你丈夫——那是另一回事儿啦。咱们兄妹的情谊是变不了的。”
“哥哥,你娶她吧,她真好,”杜妮亚什卡坚定地说,“去世的母亲说过,你只能娶她做妻子。妈妈在去世前的那些日子里非常喜欢她,死前,经常去看她。”
他已经没有工夫来安慰阿克西妮亚和倾听她那软弱无力的、若断若续的呓语了。他轻轻地移开抱住他的胳膊,朝门廊迈了一步,谛听了片刻,迅速推开外边的门。一阵从顿河上吹来的冷风迎面扑来。他闭了一下儿眼睛,使眼睛习惯一下暗夜。
“好哥哥,请您不要恨我,我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她央告似的望着哥哥说。
“你真能瞎说,哥哥!要知道我只不过是问问罢了。因为你一直闭口不谈这件事儿——所以我才问的。”
“如果我说得不对,请原谅。请原谅,我是把你看作自己的指挥官……慈父般的指挥官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应该还去打仗!”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转过身,穿过广场,走回家去了。直到傍晚,脑子里总在回想这次荒唐的会面,想着克拉姆斯科夫醉声的叫喊、哥萨克们同情的沉默和微笑,他决定:“不好,应该赶快逃走!再待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葛利高里斜眼向四周看了看,——不远的地方站着几个哥萨克,正在看着他们,注意倾听他们进行的谈话。葛利高里的嘴角哆嗦着,愤恨地露出了密密的白牙齿。
“回家去吧,醉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克西妮亚夜里有时偶尔醒来,看到他没有睡着。他总是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脑袋下面,凝视着昏暗,他的目光冰冷、凶狠。阿克西妮亚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她却爱莫能助。看到他这么痛苦,想到他们共同生活的希望又要幻灭,自己也非常痛苦。她什么话也不问。由他自己去决定这一切吧。只有一次,她夜里醒来,看到身旁的纸烟红光,就说:
有一次普罗霍尔提议,到尼基塔·梅利尼科夫家去聚会聚会,跟年轻的哥萨克们一起喝喝酒。葛利高里断然拒绝了。他从同村人的谈话中知道,他们对余粮的征集政策很不满意,喝酒的时候一定会谈到这件事儿。他不愿意使自己因此受到怀疑,就连遇到熟人的时候,他也总是回避谈论政治。他对这叫他吃尽苦头儿的政治已经厌恶透啦。
星期六应该去维申斯克。再过三天,他就必须逃离出生的村庄啦,但是形势突变:星期四的夜里——葛利高里已经准备躺下睡觉啦——忽听有人急促地敲门。阿克西妮亚走到门廊里去。葛利高里听见她问:“谁呀?”他没有听见回答的声音,但是模糊的恐惧情绪,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走到窗前。门廊里门环响了一下。杜妮亚什卡先走了进来。葛利高里一见她那苍白的脸色,一句话还没有问,就从板凳上拿起皮帽和军大衣。
“别了!我很快就会给你信儿,普罗霍尔会告诉你的。照料好孩子。关上门。他们来问——就说,我去维申斯克啦。好,别了,别难过,克秀莎!”吻着她,他感觉到她的嘴唇上有热乎乎的眼泪的咸味儿。
“你要娶她吗,葛利沙?”
克拉姆斯科夫伸出一只扎煞着烟熏黄的手指,嘟囔说:
“你喝醉啦,”他咬紧牙齿,小声地说,“回家去睡觉吧,别胡说八道啦。”
“你为什么穿没有裤条的裤子?你已经变成庄稼佬了吗?我们不许可!我的乖乖,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我们还要再去打仗!比方说,还像去年那样,来个:打倒共产主义,苏维埃政权万岁!”
“根本用不着搬!”葛利高里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在家里至少住到春天再说嘛。你们并不妨碍我,我跟孩子住在阿克西妮亚家也满好。”
“我们很快就搬走,您别生气。”
“什么事?”他一面套着军大衣袖子,一边低声问。
他两眼血红,呆痴无神,突然摇晃了一下,像狗熊似的扑到葛利高里身上,把浓烈的酒气直喷到他的脸上。
“不管娶谁,我总要请你来吃喜酒的。”葛利高里玩笑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心情轻松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门。
葛利高里猛地把他推开,小声说:
葛利高里跟科舍沃伊见面就觉得很不舒服。他们的关系在他回来的头一天就决定了,而且他们既没有什么话可谈,也没有谈的必要。大概,米哈伊尔也并不高兴见到葛利高里。他雇了两个木匠,给他赶修自家的旧房子:换掉房顶上已经快烂掉的椽子,翻修了一面要倾倒的墙,做了新的门楣、门框和房门。
葛利高里每天早晨侍弄一会儿孩子们,然后就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瞎逛。跟人们在一起,他觉得痛快一些。
“你好,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可是实际上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他决定再也不去维申斯克了。叫政治局上次接待他的那个人空等着吧。上次,那个人坐在桌边,把军大衣披在肩上,不断地伸懒腰,弄得骨节咯吧咯吧乱响,假装打呵欠,听着葛利高里讲述暴动的经过。他再也别想听到什么啦。要说的话都说完啦。
“你好啊。”葛利高里握了握身材短粗而又健壮、像棵榆树似的炮兵的大手。
“不,我没有喝醉!”醉醺醺的炮兵大声叫,“也许,是因为借酒浇愁,愁醉啦!我回到家里来,可是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是地狱……!哥萨克简直无路可走啦,而且也没有哥萨克啦!让我交四十普特粮食,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呀?他们这样摊派,是他们种了庄稼了吗?他们知道庄稼是怎么长出来的吗?”
“葛利沙,你总睡不着……你是不是暂时离开村子呢?或者是咱们一起逃到什么地方去躲一躲?”
说实在的,他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安逸地活下去就谢天谢地啦。但是他竟没有找到这种安逸……他闲得无聊地过了几天。也曾试图给阿克西妮亚家里做点儿什么,可是立刻就意识到,他什么也做不成。他简直是六神无主。那种令人心焦的、吉凶难卜的未来使他痛苦,无法平静地生活;他每时每刻都在想:会把他逮捕,关进监狱,——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弄不好,可能枪毙。
他的短暂的和平生活就这样结束了……他像临战一样,行动起来,迅速,但很镇定:走进内室,轻手轻脚地亲了亲正熟睡的两个孩子,然后紧紧抱住阿克西妮亚。
从维申斯克回来以后,葛利高里就到村革命军事委员会去,把自己经人民军事委员部盖过章的部队证件交给科舍沃伊,没有道别就走了出来。他带着孩子和一些随身用的东西,搬到阿克西妮亚家去暂住。杜妮亚什卡送他到新居的时候,哭了起来。
安德罗妮哈是鞑靼村的一位最长寿的女人。她早已活过一百岁了。杜妮亚什卡一想起她那矮小的、弯到地上的身形,就笑了起来。
他仔细地用被子盖好她的脚,不很情愿地回答说:
“哥哥……”
“哥哥,你立刻就逃走吧!有个骑马的人从镇上到我们家来啦。他们坐在内室里……在悄悄地谈话,可是我听见啦……我站在门后头,全听见啦……米哈伊尔说——应该逮捕你……他给他们讲述你的所作所为……快逃吧!”
“你还记得去年在博科夫斯克附近,我们炮兵连怎么救你们的事儿吗?如果不是我们,你的骑兵就要倒霉啦。那一仗我们杀死了多少红军士兵啊——真是海啦!我们先开了一炮,又打了一颗榴霰弹……那时候我是第一门炮的瞄准手!是我!”扎哈尔在自己的宽胸膛上砰地捶了一拳。
“咱们要先看看,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你睡吧,克秀莎。”说完,他又小心、温柔地亲了亲她那赤裸的、冰凉的、光滑的肩膀。
葛利高里决定在该到政治局去的那天就离开村子,需要的话——就长期出亡。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下定决心要离开村子。他既不愿意被枪毙,也不愿意去坐监狱。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是不想过早地把这个决定告诉阿克西妮亚。用不着在最后日子再使她伤心,实际上这些日子他们过得已经很不愉快啦。他决定到最后一天再把这一切告诉她。现在还是让她把脸放在他的腋下,安安静静地睡吧。这几天夜里,她常说:“我在你身边儿睡得很舒服。”好,暂时叫她舒服地去睡吧。这个可怜的女人贴在他身边安睡的时间不会久啦……
“我想想看。你睡吧。”
葛利高里迅速地走到她面前,抱住她,使劲亲了亲她的脸颊。
杜妮亚什卡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忙说:
“当然认得啦。”
“你还认得我吗?”
第二天,在统一消费合作社附近,葛利高里遇上了不久前才从红军里回来的、从前的炮兵扎哈尔·克拉姆斯科夫。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摇摇晃晃,但是走近葛利高里的时候,把沾满白黏土的上衣的扣子全都扣上,沙哑地问候说:
“你好像是在劝说我似的,”葛利高里含笑说,“除了她,我还能娶谁呢?难道去娶安德罗妮哈老太太吗?”
起初阿克西妮亚还听见葛利高里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声。葛利高里每走一步都在她心上刺痛一下。后来脚步声沉寂了,接着篱笆门响了一下。然后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风还在顿河对岸的树林中喧闹。阿克西妮亚想透过风声听出点儿什么声音,但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她觉得浑身发冷。她走进厨房,吹灭了灯。
“谢谢你,好妹妹!赶快回去吧,不然他们会发觉你出来啦。再见啦,”然后转身对阿克西妮亚说,“拿面包来!快点儿!不要整的,切成厚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