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咱们说的那些话可不能往外传哪。”叶尔马科夫扭过脸去,请求说。
童年时代的情景像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晴天,在断断续续的记忆中飘过:落在石头墙上的白头翁,葛利什卡的两只光脚踏在滚热的沙土里,庄严、肃穆,两岸绿树成荫,倒影映在河水里的顿河,少年伙伴们天真的脸,身段匀称的年轻的母亲……葛利高里用手掌遮上眼睛,许多熟识的脸,一桩桩的往事,有时完全是些微不足道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的琐事在意识的目光中滑过,早被遗忘的、已经死去的人们的声调、言谈的片断和各种腔调的笑声,在脑海里响起来。记忆的光芒又照到早已忘却的、曾见过的自然景物上去,葛利高里眼前突然耀眼地展现出——广阔的草原、夏天的大道、牛车、坐在车前的父亲、牛、残留着庄稼收割后的金黄色硬茬子的田地、大道上的一群乌鸦……葛利高里在像乱网线一样混乱的记忆中翻腾旧账时,在不知流逝何方的往昔中碰上了阿克西妮亚,想道:“亲爱的!忘不掉的人呀!”于是厌恶地避开了睡在自己身旁的女人,叹息着,焦急地等待着亮天。太阳刚开始用紫红的花边和金黄色的绦带镶饰东方的天空的时候,他就起床了,洗洗脸,牵马去了。
“听我说,弟兄们:我请求你们把昨天谈的事情统统忘掉,别再乱说,不然你们要吃亏的!问题不在于谁当司令。也不在于库季诺夫,而在于咱们已经被包围,咱们就像被装在打了箍的桶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桶箍就会把咱们箍死。我们的团队不能指向维申斯克,应该开赴米古林,指向克拉斯诺库特斯克。”他强调说,眼睛一直在盯着梅德韦杰夫那忧郁、冷漠的脸,“孔德拉特,你别再去扰乱人心啦!你们动脑筋想一想,就会明白:如果咱们一开始更换司令,搞什么政变,咱们就完蛋啦。咱们要不就投靠白军,要不就投靠红军。想站在中间是不成的,——他们会把咱们挤死。”
“就当咱们什么也没有说过,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们别再鼓动哥萨克啦。库季诺夫和他的同伙有啥呢?他们并没有实权,——我要尽最大力量来带好我这个师。库季诺夫那帮人,很坏,这是没说的,而且他们还想要咱们去跟士官生攀亲,这是一定的。不过咱们往哪儿去呢?咱们所有的活路都被切断啦!”
“真是这样……”梅德韦杰夫勉为其难地同意说,在整个谈话过程中,第一次抬起愤怒的、狗熊似的小眼睛朝葛利高里看了看。
第二天早晨醒来以后,葛利高里想起了跟叶尔马科夫和梅德韦杰夫的谈话。他已经不像夜里醉得那么厉害,很容易就想起了有关推翻政权的谈话。他开始明白,跑到利霍维多夫这儿来酗酒原是具有明确目的的:想鼓动他发动政变。具有左倾情绪的哥萨克,反对已经公开表示要到顿涅茨对岸去跟克拉斯诺夫的顿河军联合的库季诺夫,正在策划一个阴谋,企图彻底脱离顿河政府,在自己占领的地区建立一个没有共产党员参加的、类似苏维埃的政权。他们想把葛利高里拉到自己这边来,而对叛军阵营内部一旦发生内讧的灾难性后果却毫无认识,虽说红军在顿涅茨方面受到一些损失,但是它仍然可以在任何时候,毫不费力地连同他们的“内讧”一起消灭。“全是儿戏。”葛利高里心里说,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服,他把叶尔马科夫和梅德韦杰夫叫醒,请他们到内室来,紧紧地关上了门。
这以后,葛利高里又在离卡尔金斯克很近的村庄里接连喝了两夜,花天酒地混日子。连他的鞍褥上都浸满了酒味。多少娘儿们和失去了姑娘艳美的姑娘跟葛利高里做过露水夫妻,恩爱一时。但是一到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享腻了这种习以为常的寻欢作乐的艳福,就像是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清醒、冷漠地想:“这半辈子,我什么世面都见过啦,什么苦头也吃过啦。爱过许多娘儿们和姑娘,骑过多少匹好马……唉!……我践踏过草原,尝过当爸爸的滋味儿,杀过人,自己也过过几次鬼门关,也曾耀武扬威。生活还能给我什么新玩意儿呢?再也没有什么新玩意儿了!死也无憾啦。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啦。仗也可以像财主赌钱一样,不冒什么风险地去打。反正不会有什么大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