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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作者:米哈依尔·肖洛霍夫 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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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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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从图囊里面掏出一张南俄罗斯地图来,详细地给父亲讲了,应该经过些什么村庄,而且已经开始往纸上写那些村庄的名字,但是老头子恭恭敬敬地看了看地图说:

“你别急,等会儿就什么都明白了。好,我找到团长,把事情的经过都报告了他,可是他哈哈笑起来,说:‘济科夫,既然你也打过他,就用不着生气啦,他执行纪律是很正确的。是个很优秀、很有学问的军官。’我就这样从他那儿回来了,可是我心里想:‘你把这个优秀的军官用绳子挂在自个儿的脖子上当十字架吧,我可不愿意跟他在一个连里共事啦!’我就要求把我调到别的连去,——依然毫无结果,没有调成。这时候我就想好要离开队伍。可是怎么能离开呢?我们撤到附近的后方休整一个星期,这时候鬼又迷住我啦……我想:我要是染上点儿淋病就行啦,那我就可以到军医站去检查,马上就要撤退啦,问题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解决啦。于是我就干起我从来没有干过的事情,——开始追起娘儿们来,仔细地观察,专找看上去有那种病的女人。可是你怎么能认得出来呢?她们的脑门上又没有写着她们是有病的,这真是伤透脑筋啦!”普罗霍尔使劲啐了一口,仔细谛听了一下——是不是妻子回来了。

“真的吗?”

“鬼知道它如今在哪儿呢。”

米沙特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说:

葛利高里用手巴掌捂着嘴,掩藏笑脸,——着笑得眯缝到一起的眼睛,问道:

“那儿也有。”

起初,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想连大车都装在爬犁上,免得到春天还得花钱去买,就用自己带去的大车就行了,但是后来权衡利弊,放弃了这个奇怪的念头。

“用不着,见你的鬼!就在家里过夜吧。说是受伤啦。有绷带吗?”

“好啦,这与你无关,”葛利高里冷冷地说,“别把这事告诉你老婆。”

“你怎么啦,上帝保佑!咱们这样勇敢的战士,会开小差儿吗?咱是合理合法地回来的,我不愿意没有你,一个人到暖和的地方去。咱们一起儿造过孽,就应该一起儿去接受最后审判。咱们的事业——很不妙,你知道吗?”

“你别想她啦,我的好孩子,别想她啦。”葛利高里喑哑地说。

“带着娘儿们上路可不大方便……你干吗要带着她走呀?就咱们俩走多好,岂不省事多了!”普罗霍尔叹了口气,眼瞅着别处说,“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要拖着她走。你总想当新郎……唉,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鞭子早就哭着要往你身上抽啦!”

“真的!打仗的时候从后面给了他一枪,事情就这样完啦。弄了半天,我白白染上了一身脏病,太可惜啦!”

“难道那地方连秤也没有吗?”伊莉妮奇娜惊讶地问道。

他对着一块破镜片照了照,自己也无声地笑了半天。

“知道。你说说看,是怎么把你从部队里放回来的?”

“咱们的团在哪儿呀?”

“不行啊,我今天不能来啦。我马上就要到维申斯克去,再会。明天等着我。”

“杀人的时候害怕吗?杀死他们的时候流血吗?流的血很多吗?比杀鸡或者宰羊流的血还多吗?”

“请别人替你照看照看。应该走啊。”

“愿意跟我一起儿撤退吗?”

“别生气啦,爸爸,我不坚持你非照我的路线走不可,你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吧。我尽力到顿涅茨河对岸去找你好啦。”

“你呀,老太婆,是越老越糊涂。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明白吗?撤退的时候,我要不要用秤来买草或者糠呢?那里大概不会用尺来量草吧?”

“前几天我看见爷爷宰羊。我并不害怕……也许有一丁点儿害怕,也许根本就不怕!”

他不喜欢跟孩子们说起战争,但是米沙特卡却觉得战争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玩意儿。他时常缠着父亲,问这问那,如怎么打仗啦,红军是什么样的人呀,用什么打他们啦,以及为什么要打他们啦等等。葛利高里皱起眉头,生气地说:

“两星期以前。”

“好啊,那就跟他一起儿走吧,”葛利高里高兴地支持他说,“那咱们来谈谈你们走的路线吧,说不定我也会走那条路呢。”

“顿河对岸你没有亲戚吗?”葛利高里挖苦地问。

“怎么能不骑马呢?我骑着马带着全副武装回来的啊。弟兄们把马给我送到了军医站。不过问题不在这里;你给我参谋参谋:我该怎么对我的婆娘说呀?要不,最好别造孽,到你家里去过一夜算啦?”

“咱们一早就走?”

杜妮亚什卡看着他那瘦骨嶙嶙的大长身子,就不能不发笑。他只穿一件内衣在屋子里走动,手提着直往下滑的衬裤,驼着背,胆怯地挪动着干瘦的长腿;坐下去的时候,一定要先用手抓住点儿什么东西,生怕跌倒。卧病期间,长长的黑头发脱得不像样子,夹杂着浓密白头发的鬈曲的额发全脱光了。

“你这是怎么啦,真的……”普罗霍尔不满意地说,然后斜睨了妻子一眼,“看你,上哪儿去啦,怎么啦,干什么啦……问个没完儿。不管上哪儿去啦,现在我也不在那儿啦。我说过——以后告诉你,那就一定会告诉你。喂,老婆子啊!你有烧酒吗?会见团长,理应小喝两盅,有酒吗?没有?那就快跑,去拿酒来,快点儿回来!丈夫不在家过惯不守军纪的日子啦!吊儿郎当,太不像话啦!”

“咱们不能一起儿走。过两天我骑马到镇上去打听打听,哪些部队将要经过维申斯克,我就去加入一个部队。你跟难民一起儿走。你是不是想参加部队呀?”

“我要能看到你害了伤寒病以后变成什么样子就好啦。把剃刀捡起来呀,啊?!”

“我还以为你从维申斯克就径直撤退了呢。”

“这还用问——从前线上来呗。”

过了一个月,葛利高里已经痊愈了。他第一次下地走是在十一月二十日,他显得修长、枯瘦,简直像一副骨头架子;他摇摇晃晃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在窗前站住。

“见他的鬼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吃一惊,骂道,“那我就跟别斯赫列布诺夫老爹一起儿走吧,他前天约我跟他结伴走。他是个很老实的老头子,他的马也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套上两匹马跑啦。我的骒马也有点儿太肥啦。该死的玩意儿,膘太满啦,尥起蹶子来,简直吓死人!”

维申斯克的地方机关和军需仓库已经开始撤退了。葛利高里到军区办事处去探听前线的情况。军区司令的副官,一位年轻的少尉告诉他说:

“她就永远死了吗?”

“天一黑就来。别带很多东西。多带点儿衣服和吃食就行啦。好,再会。”

“爸爸,妈妈还会回咱们家来吗?”

“那么,你可以到那儿去吧?”

“后来我就追求房东的女儿。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姑娘——也许比我说的年轻点儿。满脸粉刺,那长相嘛,一句话——够瞧的啦!据邻居们说,不久以前她常常去看大夫。我想:‘跟这家伙一定能染上病!’于是我就围着她转哪,转哪,简直像只小公鸡,大献殷勤,说些各种各样的肉麻话……这些话我是从哪儿学来的,连自个儿也不明白!”普罗霍尔负疚地笑了笑,甚至由于想起这段风流韵事,稍微高兴了一点,“我还答应娶她,还说些别的胡话……最后,我终于把她引诱上手,大功告成了,可是这时候她突然哭起来啦!我东劝西劝,问她:‘也许你有脏病吧,这没有关系,这反而更好。’而我自个儿也很害怕:深更半夜,如果正好有人听到我们的声音,跑到糠棚里来,可就糟啦。我劝她说:‘别哭啦,看在基督面上!你就是有脏病——也不用担心,因为我太爱你啦,所以什么也不顾了!’而她却说:‘我亲爱的普罗申卡!我一点儿病也没有。我是个贞洁的姑娘,我是害怕——这会疼得我叫出声来。’唉,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也许不会相信,我一听到她讲的这些话——立刻就一身冷汗!我想:‘主耶稣啊,怎么都叫我碰上啦,怎么这么倒霉呀!……’气得我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我问她:‘该死的东西,你干吗要往大夫那儿跑呀?你干吗要骗人呀?’她说:‘我去大夫家,是拿擦脸的药。’我大失所望,对她说:‘起来,给我滚!你这个可恶的反基督的坏蛋!我用不着你的贞洁,我也不要娶你啦!’”普罗霍尔更生气地啐了一口,不高兴地继续说,“我是前功尽弃。回到屋子里卷起行李,当天夜里就搬到另外一家去住了。后来,经弟兄们指点,我才达到了目的。不过这回我干得很干脆,我问她:‘你有脏病吗?’她说:‘有一点儿。’我说:‘行啦,我也用不了一普特。’给了她二十卢布的克伦斯基票子,第二天我就自豪地带着自己的成就,跑到军医站去,从那儿直接回家来啦。”

脸冻得红红的女主人从怀里掏出两只带哈气的瓶子,放到桌子上。

葛利高里一面卷着烟,一面考虑着上路的计划。“我们把两匹马套在一辆爬犁上,”他下定决心,“应该趁黑走,省得叫家里人看见我带着阿克秀特卡走了。尽管早晚总会知道的……”

葛利高里已经走出了门廊,到了板门口。可阿克西妮亚还站在门廊里,笑着,用手掌抚摸着热辣辣的脸颊。

“行啦,你老是唠叨这一套!战争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咱们还是说说夏天用鱼竿钓鱼吧。要给你做根鱼竿吗?等我一能到院子里去,马上就用马鬃给你捻一根钓鱼绳。”

葛利高里耐心地等着她笑够了,但是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用软弱的、颤抖的男高音说:

门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女主人走了进来。她那灰色的毛头巾上闪着雪花。

不久就有一大队车辆从村子里往山上驶去。出来送行的婆娘们久久地向远去的亲人挥舞着手绢,后来草原上扬起阵阵细雪,风雪迷漫,既看不见慢慢往山坡上爬的车队,也看不见跟在大车旁边走的哥萨克。

“等等,你别写啦。当然,对这些事你比我明白得多,因为地图——这是正经东西,是不会胡说的,它告诉人们近直的路,可是如果这对我不适合,我怎么能照它指的道儿走呢?你说,应该首先去卡尔金斯克,我明白:从那儿走是直路,——可是我去那里也要绕个弯儿走。”

“我以为她有时想我们了,就回来啦……”波柳什卡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你瞧啊,妈妈,他像个什么样子啦!”杜妮亚什卡擦着眼泪说,“一脑袋疙瘩,圆圆的,像西瓜,也像西瓜一样地黑!噢噫,我忍不住啦!”

“你没有骑马回来吗?”

“那么你什么时候离开那儿的?”

“拿镜子给我!”葛利高里要求说。

“开小差儿跑出来的吗?”

“一句话,死人是不会回来的。”

在葛利高里的性格上突然产生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对村子里和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好奇和兴趣。他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具有某种神秘的、新的意义,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他用稍微有点儿惊奇的目光去观察他重又看到的世界,天真、幼稚的微笑久久地浮在他的嘴唇上。这孩子般的微笑使脸上的严厉神色和充满野性的眼睛里的表情起了很大的变化,使嘴角上残忍的皱纹变得很温柔了。有时候他仔细地打量着一件从幼年时代就熟悉的家常用具,紧张地挑动着眉毛,就像个不久以前才从遥远的外国回来的人,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似的。有一天,伊莉妮奇娜看见他在转着圈仔细打量纺车,心里觉得非常奇怪。可是等她一走进屋子,葛利高里就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离开了纺车。

“你从什么鬼地方来的呀?”葛利高里笑着,拍着自己忠实的传令兵的肩膀问。

“爸爸,你在打仗的时候杀过人吗?”

“唉,这就已经难看得要命啦。”

“有个救急包。”

“那家业事怎么办?房子怎么办?”

“这种事儿你为什么不愿意当着老婆说呢?”葛利高里惊奇地打断他的话,问。

“你以为病就那么容易染上吗?你不想得病,风都能把病吹到你身上,可是等你想得病了,它却销声匿迹,哪儿也找不到,就是满街吆唤也别想吆唤出来!”

葛利高里耸了耸肩膀说:

“记得吧,我早就对你说过,跟你上天边我也去。现在我还是这样。我对你的爱情是坚定不移的。我跟你走,绝不后悔!你什么时候来?”

“我想把虱子清理清理,带着它们上路没有意思。”

“他们把他打死了吗?”葛利高里又打断他的话。

“下大雪啦?”普罗霍尔从柜橱里拿出杯子,这时候才问,“你拿回点儿什么东西来了吗?”

“看在基督的面上,你别叫人心急啦!到底染上了没有啊?”

“好啦,你别教训我啦,往哪儿去,我自个儿知道!”

葛利高里在动身去维申斯克之前,见到了阿克西妮亚。傍晚,村子里已经掌灯的时候,他到她家里去了。阿克西妮亚正在纺线。阿尼库什卡的寡妇坐在她身边织袜子,在对她讲些什么。葛利高里一看见有外人在,就简短地对阿克西妮亚说:

“不,夜里走。咱们赶到卡尔金斯克就行,到那儿过夜。”

“你怎么能知道那地方使的是什么样的秤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生气地说,“也许那地方的秤都是骗人的,成心骗咱们爷儿们呢。就是这么回事!我知道那儿是些什么样的老百姓!你买三十磅,可是要付出一普特的钱。我与其每到一处,都要吃这样的亏,那我还是自个儿带上杆秤好啦,这就不会吃亏上当!你们在家里没有秤也照样可以过日子,你们要秤有他妈的什么用呀?将来军队从这儿过,他们拿草是不过秤的……他们就知道赶快全都运走。我见识过这些脑袋上没有长角的魔鬼,我太熟悉他们啦!”

在村民大会上决定,全村的哥萨克一起撤退。一连两天两夜,婆娘们忙着给哥萨克烤炸路上吃的各种食物。规定在十二月十二日那天出发。头一天傍晚,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把干草和燕麦都放到爬犁里,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穿上老羊皮袄,系上腰带,皮手套掖在腰带上,祷告过上帝,就跟家人告别。

“再拖一天不行吗?”

“有什么办法?应该撤退。命令没到,大家就已经开始逃难了。”

“我还没有给你讲完那个连长的事儿哪。”普罗霍尔一瘸一拐地从内室里走出来,坐到桌边来,“第三天我们连的弟兄们就把他干掉啦,正好是我去军医站的那天。”

“这是因为拉特舍夫我有一个叔伯妹妹,我在她家里人马都可以弄到吃的,可是住到生人家里就要吃自个儿的草料和干粮。再往前走,你说,按地图走应该去阿斯塔霍沃村,这么走是直道儿,可是我要到马拉霍夫斯基村去,那儿我也有一房远亲和一位老同事;在那儿也可以不动自个儿的草,吃他们家的,要知道,我总不能拉着一个草垛走呀,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可能不仅讨不到一根草,就是花钱也买不到。”

“我怎么会按照你的路线走呢?只有喜鹊才直着飞哪,你听说过这话吗?鬼知道我会跑到哪儿去呀,也许那里冬天连道儿都没有呢。你说这种浑话,好好地想过吗?亏你还指挥过一个师呢!”

深夜,葛利高里才回到家里。伊莉妮奇娜做着晚饭说: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高兴了,“不然总在跟我说些什么计划呀,路线呀,可是不明白,计划只不过是计划罢啦,可是马没有草料吃是哪儿也去不了的。”

“什么人都对我大喊大叫,可是我除了你以外对谁去叫嚷呀?你先等等,等我当了将军的时候,我就对别人大喊大叫,现在,你只好忍耐点儿了,马上穿好你的‘军装’,跑步走!”

“什么时候动身?”

“这是为什么?”

“她不会相信的,”普罗霍尔沮丧地说,但是还是站了起来,在军用袋里翻了一阵,走进内室,从那里小声说,“她要是回来了——你拿话缠住她,我马上就会弄好!”

“重不了多少。”

“也是啊,我的好儿子,你干吗要剃成这个样子呀,还不如就让它那么长着算啦。”伊莉妮奇娜不满意地说。

“潘苔莱维奇,你怎么什么也不懂……我能当着女人什么事都讲给你听吗,可是你总在逼问我:怎么啦,干什么啦。好啦,说说,你伤寒病以后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啦?”

由杜妮亚什卡帮着,葛利高里自己剃了头,待他把脸转过来朝着妹妹的时候,杜妮亚什卡手里的剃刀落到地上,捧着肚子,趴到床上,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我对你说,不要再谈这个啦!”

“我嘛,已经好啦,谈谈你自己吧。你这个鬼东西,吞吞吐吐……赶快交代:干了什么坏事啦?怎么开小差儿的?”

喜出望外的葛利高里赶快吃过晚饭,就到普罗霍尔家去。普罗霍尔不很高兴地笑着迎接他说:

“你,当然啦,觉得可笑得很……”普罗霍尔委屈地说,“幸灾乐祸是可耻的,我是这样看的。”

“再会。等一会儿再来一下好不好?……她一会儿就会走的。我好像有一百年没有看见你啦……我的亲爱的,葛利申卡!我还以为你……不!我不说啦。”

“哪有工夫去查啊!大规模的转移开始啦,哪还顾得上这个啊。我老婆这是跑到哪儿去啦?她老不回来,我连酒也不想喝啦。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染上病了吗?”

“明天我来找你。”

“你这些日子上哪儿去啦?”

“来,祝贺一下,一路平安!”普罗霍尔兴致勃勃地说。他闻了闻烧酒,单凭酒味,就判断说:“是上等好酒!劲头儿大得很!”葛利高里喝了两杯,推说累了,便走回家去。

“不,亲爱的,到了那儿就回不来啦……”

“真是的,你倒是嘿儿嘿儿地笑个什么呀?要不说你是个傻丫头呢,杜恩卡!”

“你为什么要绕弯儿走呀?”

“你出来一下,我有点儿事情找你。”

“这就行啦,快扎起来。”

葛利高里还不能出屋子,村长已经把镇长通知麦列霍夫中尉立刻到医务委员会去复查的命令送来了。

“红军目前在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一带。我们不知道将有哪些部队从维申斯克经过,以及是否有部队从这里经过。您自己可以看到——谁都什么也不知道,都在忙着逃跑……我奉劝您现在不必找您的队伍啦,到米列罗沃去,到那里您会很快打听到队伍的驻地。在任何情况下,您那个团也会沿铁路线退却。敌人会不会被阻挡在顿河边呢?哼,我想不会。维申斯克大概是要不战而退的。”

“明天。”

“照你的意思,就变成秃子算了,是吗?”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会场上回来,把命令给葛利高里讲完以后,问道:

葛利高里和老头子争论了半天,但是后来葛利高里全面考虑了一下,觉得应该承认,父亲的话有很多是更正确的,就和解地说:

还是在葛利高里卧病的时候,老头子已经慢慢地在做撤退的准备了:他特别细心喂养那匹骒马,修理好爬犁,定做了一双新毡靴子,为防坏天气时湿透,又亲手缝上皮子;预先把精选过的燕麦装了几口袋。他就是准备撤退也是一位出色的当家人:一切路上可能用得到的东西都预先准备好了。斧子、手锯、錾子、修鞋的工具、线、备用的鞋掌、钉子、锤子、一束皮带、纤绳、一块松香——一直到马蹄铁和马蹄铁钉子,这都包在一块帆布里,眨眼的工夫就能放到爬犁里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甚至还带了一杆秤,伊莉妮奇娜问他路上要秤干什么,他责备说:

“你给我把他赶走!”伊莉妮奇娜生气地喊,“好啊,又养大了一个杀人的刽子手!简直是个小凶手!就听见他说什么打仗呀,打仗呀,别的话他就不会说啦。上帝宽恕,宝贝儿,谁听见过小孩子家老是谈论这该死的打仗的事儿呀?过来,拿块肉饼去吃,住一住嘴吧。”

“你那个普罗霍尔来啦。你走了一个钟头他就来啦。说还要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每当米沙特卡说起战争的时候,他就感到内疚得很:怎么也回答不出孩子们的这些天真简单的问题。而且,谁知道——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呢?但是摆脱米沙特卡的纠缠可不是那么容易。他似乎是很注意地听完父亲关于钓鱼的计划,可是后来又问:

“还没有说到我不能当着她谈的地方呢,请你别打岔。我们决定把他送到连里去,真可惜……我们要是当场把他干掉,事情不也就完啦。但是我们却把他好好地送到连里去啦,过了一天,我们再一看——派他来当我们这一连的连长啦。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事情就从这儿开始啦!过了些时候,他把我叫去,问我:‘狗崽子,你是在为了不可分割的、统一的俄罗斯打仗吗?你把我俘虏的时候,对我说的话,还记得吗?’我这么说,那么说,怎么说,他也不肯饶我——他一想起我曾用刀鞘砍过他,就气得全身直哆嗦!他说:‘你知道我是骠骑团的骑兵大尉和贵族吗?你这个坏蛋,怎么竟敢打我?’今天叫我去,明天又叫我去,看他是饶不了我啦。他命令排长额外派我去放哨和站岗,什么勤务都派我去干,没完没了,就像从桶里往外倒豌豆一样,一句话,这畜生,把我折磨得没法活啦!对另外那两个跟我一同去侦察、把他俘虏来的哥萨克也这样来折磨。弟兄们实在受不了啦,后来他们把我叫去,说:‘咱们把他宰了吧,不然,他也不会叫咱们活下去的!’我想了想,决定把这一切经过都报告团长,因为良心不允许我杀人。在俘虏他的时候,是可以干掉他的,可是事过之后我的手就举不起来了……我老婆宰只鸡,我的眼睛都要眯缝起来,何况这是杀人呢……”

葛利高里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用瘦骨嶙嶙的手指头捋着胡子,凭窗眺望了半天。仿佛他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可爱的冬天。他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妙、新奇,意义深奥。病后,他的目光似乎变得锐敏了,他开始发现周围的新事物和那些很久前他已熟识的事物发生的变化。

“从哪儿?从坟里吗?”

“既然知道,那就想到哪儿就去哪儿好啦!”

但是战争却每天每日都叫人想到它。从前线上回来的哥萨克们来看望葛利高里,讲述什库罗和马蒙托夫被布琼尼的骑兵歼灭的事儿,讲述在奥勒尔附近失利的战役,讲述各条战线开始撤退的情况。在格里巴诺夫卡和卡尔达伊尔附近的战斗中又阵亡了两名鞑靼村的哥萨克;将受伤的格拉西姆·阿赫瓦特金送回家来了;德米特里·戈洛谢科夫害伤寒病死了。葛利高里脑子里数了数两次战争中自己村子里战死的哥萨克,发现鞑靼村没有一家没有死人。

“难道我从前告诉过她吗?你也该有点儿良心呀!她把房子扔给谁呀?”

“你在路上清理吧。事不宜迟。红军离维申斯克只有两天的路程啦。”

“红军不会捉到咱们吗?”

伊莉妮奇娜来为葛利高里出气了,愤愤地说:

“没有查到凶手?”葛利高里漫不经心地问,心思全用在即将动身的远行了。

地上和板棚的草顶上初雪耀眼地闪着银光。胡同里已经有爬犁滑杠的划痕。篱笆上和树木上结满了峥嵘的蓝色冰霜在夕照中闪着虹霓的光彩。

普罗霍尔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忧郁、安详,就像一条活到年纪的老狗的目光一样。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们简直都疯啦!”葛利高里用小刷子搅着肥皂沫,生气地说。

“你这是耍什么威风呀?”普罗霍尔的妻子含笑问道,“你别对我这么大喊大叫吧,你这号的当家人有啥可威风的,一年在家待不了两天。”

葛利高里也开始准备了。他擦了手枪和步枪,收拾好得心应手的马刀;恢复健康后一个星期,他走出屋子去看自己那匹战马,望着闪光的马身子,他明白了,老头子不只是喂好自己的骒马,连他的战马也喂得棒极啦。他艰难地骑到直蹦的马上,把它好好地遛了遛,回家的时候,他看到,——也许只是他觉得是这样,——好像阿司塔霍夫家的窗户里有人挥着白手绢跟他打招呼……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就是带上两个阿克西妮亚也不妨……不过马拉着有点儿重啦。”

因为剃光了脑袋,弄得葛利高里不敢走出屋子,于是就总跟孩子们玩,而且一玩就很久。跟他们什么都说,只是不提娜塔莉亚。但是有一天,波柳什卡跟他亲热着问:

“咱们怎么办?”

“所以要随时准备跑才行。我啊,打算……我想带着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一起儿走。你不反对吧?”

“这比开小差儿还要糟……你病后,我把你送回家来,就回到部队去。他们把我派到连里,派到三排去。我是个非常喜欢打仗的人!两次去打冲锋,可是后来我想:‘我的小命儿就要送在这儿啦!应该找个洞躲起来,普罗沙,不然,你就非完蛋不可啦!’接着,好像是故意似的,战斗接连不断,敌人跟着屁股追打,压得我们连气都喘不过来啦!一要进行突围作战——就派我们去;什么地方顶不住啦——又把我们团调到那儿去。一个星期的工夫,连里有十一个哥萨克像被牛舌头舔了去似的牺牲了!于是,我也苦恼起来了,闷得身上都长出虱子来啦。”普罗霍尔点上烟,把烟荷包递给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下去,“有一回,在利斯基附近,派我去侦察。一共去了三个人。我们顺着山坡飞跑,四下张望。看见从荒沟里面钻出一个红军,两手高举。我们飞马过去,他大声喊:‘乡亲们!我是——自己人!别砍我,我要投到你们那边儿去!’我他妈的叫鬼迷了心:不知道为什么大发起脾气来,我策马飞驰到他跟前,骂:‘狗崽子,你既然要打仗,就不应该投降!你这个混账王八蛋。难道你看不见,我们已经支持不下去了吗?!可是你却要投降我们,是想来加强我们的力量吗?’于是我就从马上用刀鞘在他背上抽了一下子。跟我同去的哥萨克也都对他说:‘难道有这样打仗的吗?今天跑过来,明天又投过去,哪边都要干干?要是你们能齐心合力地打过来——这仗也许早就打完啦!’鬼知道,这个投过来的家伙会是个军官呢?可是他居然就是个军官!等我一发脾气,用刀鞘砍了他几下,他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低声说:‘我是军官,您怎么能打我!我从前也当过骠骑兵,参加红军是被强征去的,请你们把我送到你们的长官那里去,到那儿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我们说:‘拿出你的证件来。’可是他却高傲地回答说:‘我不愿意跟你们谈话,把我带到你们的长官那儿去!’”

“怎么能不想她呢?难道死人连回来看看都不来吗?哪怕就来一会儿呢。不行吗?”

“得啦,我也并没有笑呀……后来呢?”

战线离顿河越来越近。村子里又开始谈论撤退了。过不多久,就在村民大会上宣读了军区司令要求全体成年哥萨克必须撤退的命令。

阿克西妮亚在黑暗里笑着说:

“我问的是咱们俩的问题:咱们是不是一起儿撤退呀?”

“啊呀,我的好哥哥!啊呀,我的亲人哪!我还是躲开这儿吧……笑得我一点劲儿也没有啦!噢噫,你成了什么样子啦!哼,简直像菜园子里的稻草人!”杜妮亚什卡在笑声间歇时说出这几句话来。

阿克西妮亚沉默了很久,考虑怎么回答,后来悄悄说:

等妻子穿上衣服出去以后,普罗霍尔责备地看了葛利高里一眼说:

在门廊里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问:

“你别到亲戚家去打秋丰啦!撤退——就撤退好啦,用不着去串亲戚,又不是过谢肉节!”

“这——说来话长,以后再讲给你听。”普罗霍尔闪烁其词地回答说,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了。

“别缠我啦,长舌鬼!”

“小心点儿,你这样笑法,会笑出毛病来的。过后你会感到害臊的,你是快做新娘的人啦。”他的声调里带着淡淡的哀怨。

“不行。好啦,去跟米沙特卡玩一会儿吧。”葛利高里扭过脸去。看来,这场病使他的意志薄弱了: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珠,为了不叫孩子们看见,他把脸趴在窗上,在窗前站了很久。

“你别他妈的胡说八道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冲冲地说,“你说正经事儿,别胡开玩笑啦!什么时候啦,还开玩笑,真是聪明人!”

“请写信告诉他,就说我只要一能走路,就会自动去报到,用不着他们来催。”葛利高里生气地说。

“那,你以为怎么样呢?当然,永远死啦。”

葛利高里扭开身子,无声地笑着,然后把手巴掌从脸上拿下来,断断续续,不连贯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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