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得杜妮亚什卡的同意,阿克西妮亚把孩子们领到自己家里。她伺候孩子们吃了饭——他们被家里又死了一位亲人吓呆了,都不爱说话儿——让他们跟自己一块儿睡。一边搂着一个她心爱的人的安静下来的孩子,她体验到一种奇怪的感情。她小声地给他们讲起童年时听到的故事,想逗他们高兴高兴,使他们不去想死去的奶奶。她悄悄地拖着长腔把可怜的孤儿万纽什卡的故事讲到末尾:
阿克西妮亚全身颤抖了一下,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和恐怖中,她急忙离开篱笆,往屋里走去。
她苏醒过来,用手在泪湿的脸上抹了抹,后来被强烈的气闷折腾得非常痛苦,时而陷入昏迷状态,就这样躺了很久。
婚后不久,杜妮亚什卡就明显地变得更加漂亮了,肩膀和臀部都好像长宽了。眼神、走路的姿势,甚至理头发的姿势上都有了新的神韵。从前她那种举止生硬和孩子气的粗犷、好动习性消失了。她总是面带微笑,脉脉含情地看着丈夫,四周的一切都视而不见。青春的幸福总是不暇他顾的……
天鹅呀,天鹅,
过了两个星期,伊莉妮奇娜觉得身体不大好。杜妮亚什卡正在忙着收打麦子,伊莉妮奇娜也不愿意叫她不去干活儿,但是自己已经不能做饭了。
在这次一点也不热闹的婚礼宴席上,既没有喝烧酒,也没有扯开嗓子唱歌。婚礼时当傧相的普罗霍尔·济科夫,第二天啐着吐沫,向阿克西妮亚诉了半天苦:
老太婆刷的一下子脸都白了。在她心目中信总是跟什么新的灾难联系在一起。但是当普罗霍尔念完那封短信,信上有一半是向亲人问候的话,只在信末写道,他,葛利高里,尽量想法在夏末秋初回家来看看,——伊莉妮奇娜竟高兴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珍珠般的泪珠,从她那棕色的脸上和两颊深深的皱纹上滚滚而下。她低下头,用上衣袖子和粗糙的手巴掌擦着眼泪,但是泪珠还是纷纷顺着脸滚下来,滴到围裙上,把围裙湿得斑斑点点,好像下了一阵温暖的急雨。普罗霍尔倒也并不是不喜欢,——但是他简直看不得女人哭鼻子抹泪,因此皱着眉头,露出不能掩饰的惋惜神情,说:
清晨,杜妮亚什卡跟往常一样来看望母亲。伊莉妮奇娜从枕头底下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葛利高里的衬衣,默默地把它递给杜妮亚什卡。
“这是干什么?”杜妮亚什卡惊愕地问。
“大婶子,你又哭起来啦!你们老娘儿们的眼泪可真多……应该高兴嘛,怎么能哭呢。好,我走啦,再见!看到你这样子,我实在无法高兴。”
亲爱的故乡……
有一天,伊莉妮奇娜躺在内室。窗外闪耀着中午的阳光。南方天边耀眼的蔚蓝晴空中,被风卷起的、直立的白云在庄严地飘动。只有单调的、催人入睡的蝈蝈叫声划破了沉闷的寂静。室外紧靠窗下,有些半枯萎的胭脂菜,中间夹杂着些野燕麦和冰草还没有被太阳晒死,倒伏在墙基上,蝈蝈就在这些草丛里找到了安乐窝,不停地唱着歌。伊莉妮奇娜倾听着蝈蝈不息的鸣声,闻到阵阵飘进内室来的、太阳蒸晒过的青草气味,眼前有一刹那,像在梦中一样,出现了一片太阳蒸晒着的八月的草原、金黄色的麦茬和笼罩着灰色轻雾的灼热的蓝天……
“请大夫干什么,不用治,我自己会好起来的。”
伊莉妮奇娜有点儿嫉妒地从杜妮亚什卡手里把信抢过来,又藏到怀里,笑着,用眯缝起来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女儿说:
“我今天起不了床啦。你自个儿好歹张罗吧。”她请求女儿说。
“这是葛利沙的衬衣……给你丈夫吧,叫他穿吧,他身上那件旧衬衣大概已经被汗沤糟啦……”伊莉妮奇娜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时间一久,用化学铅笔写的字母渐渐模糊起来,很多字完全认不出来了,但是对阿克西妮亚来说,这并不困难:这封信她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早就背熟啦。就是到后来,那张薄薄的信纸已经变成了碎片,阿克西妮亚也能不打磕巴地把信背到最后一行。
“我已经变成了连狗见了都不叫的人啦,可是不论变成什么样子,小儿子却想起了母亲!他写得多好啊!还称我的父名——伊莉妮奇娜呢……他信上写着:我向亲爱的妈妈和亲爱的孩子们深致问候,连你也没有忘掉呀……哼,你笑什么?你是个傻瓜,杜妮亚什卡,真正的傻瓜!”
没等她把故事说完,已经听到孩子们的匀称的呼吸声了。米沙特卡躺在边上,把脸紧贴在她的肩膀上。阿克西妮亚小心地动了动肩膀,扶正了他的仰面躺着的脑袋,心里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残酷的刀搅似的悲痛,使她的喉咙抽搐不止。她哭了起来,哭得哀怨、酸辛,浑身直哆嗦,但是她甚至连眼泪都不能擦,因为葛利高里的两个孩子睡在她臂上,她不愿意惊醒他们。
“浑身都疼……好像五脏六腑全都打坏啦。从前,年轻的时候,你那去世的父亲一发脾气就动手打我……他那拳头像铁的一样……常打得我死人似的一个星期下不了床。我觉得现在正是那样:全身都疼,就像被打伤了一样……”
“你念念吧,阿辛尤什卡,这些日子我的心里总是那么难过,做梦还梦见他小孩子的时候,好像还在上学时的样子……”
把我带上,
使她惊讶的是,这一生竟是这么短促和贫乏,而且竟有那么多令人伤心和痛苦的事情,简直不愿去回忆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回忆和思索时,想得最多的总是葛利高里,也许是因为从战争一开始,这些年来,她一直担心他的命运,而且现在使她与生活相联系着的也只因为有他的缘故。或者是因为对大儿子和丈夫的思念已经减弱,已经被时间抹掉,不过她对死去的人很少忆及,她觉得他们,那些死去的人都仿佛隐身在一片灰色的烟雾中。她很不情愿地想起了青年时代、自己的婚后生活。所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而且已经是那么遥远,既不能给她带来喜悦,也不会使她感到安慰。她在回忆过去,想起最近这几年的时候,觉得自己依然是个严于律己和纯洁的人。可是“小儿子”在她的记忆中却总是那么清晰,几乎是可以用手摸到。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她立刻就会听到自己加快了的心跳声。然后又感到气闷得厉害,她的脸色变青,于是她就神志不清地躺上半天,但是等呼吸情况一好转,就又思念起他来。她怎么能忘记自己的最后的一个儿子……
杜妮亚什卡看见放在箱子上的母亲的黑裙子、衬衣和布面的靴子,——这一切都是给死人穿的,送他们去天堂的远路时给他们穿的,——她一看到这些东西,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你清醒清醒吧!”她惊骇地喊道,“我一个人跟孩子们怎么办呀?那我们不就完了吗?”
只有一回,从前那种乐观愉快的心情又回到伊莉妮奇娜身上,但是非常短暂。普罗霍尔从镇上回来,顺路到他们家来了,还离得老远就喊叫:
把我带上,
“我那去世的母亲就是用这尊圣像为我祝福的……唉唉,如果现在你父亲看到你……你还记得他说的关于你未婚夫的话吗?上帝明白,我是多么为难啊……”接着就默默地扭过身去,走到门廊里。
“你给我带来这样的好消息,我的亲爱的好人……我怎么会让你……等等,我请你喝一杯……”她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藏了好久的烧酒。
“可惜,你那时候从村子里逃走啦,不然的话,我就把你这个长毛鬼跟房子一起儿烧成灰啦!你明白吗,啊?”
快拿雪白的翅膀,
“是不是叫米哈伊尔去请个大夫呀?”
伊莉妮奇娜摩挲着自己旧上衣上的皱褶,眼睛也没抬,回答说:
从这儿开始,阿克西妮亚就得不断儿地念这封信了。伊莉妮奇娜每逢晚上到她家来的时候,就把仔细包在手绢里的黄信封拿出来,叹着气请求说:
“明天我去刨吧,您就在家里待着吧。要不您总在唠叨身上不舒服,可是这会马上又要去干活儿啦。”
伊莉妮奇娜不管女儿怎么劝说,死不同意:“你还是别再求我了吧,我不能把你嫁给他!我不会为你们祝福!”直到杜妮亚什卡声称,她要到科舍沃伊家去住啦,而且立刻动手收拾衣物的时候,伊莉妮奇娜才改了主意。
“唉,他能早点儿回来多好啊!不然,妈妈,您简直想他想得会变模样的。”
“好妈妈,您为什么要预备寿衣呀?看在基督面上,快收起来吧!上帝保佑,您现在去想死的事情未免太早啦。”
“不,我要去……我心里高兴,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伊莉妮奇娜坦白地说,像年轻人似的迅速披上头巾。
“妈妈,您要明白,我可不愿意成为村子里的笑柄。”杜妮亚什卡小声说,继续把自己姑娘时的衣裙从箱子里往外扔。
“您哪儿不舒服啊,妈妈?”
可是伊莉妮奇娜却越来越感到孤独,一天比一天厉害、一天比一天刺心。在这个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里,她现在变成了多余的人了。杜妮亚什卡和丈夫就像在空地上营建他们的新窝似的那样干活儿。他们在家务上要做些什么,从不跟她商量,也不征求她的同意。他们好像也找不到一句亲切的话对老太婆说。只有坐下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跟她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饭后,伊莉妮奇娜又孤单单的一个人去想自己的伤心事。女儿的幸福并未使她心欢,家里住上一个外人使她很不舒服——她对女婿跟先前一样,感到非常陌生。生活本身也在折磨她。一年的工夫,她失去了这么多的亲人,她被痛苦折磨得腰也弯了,人也老了,十分可怜。她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可以说是太多了。她已经无力抗拒灾难的袭击,满心怀着迷信的预感,觉得死神已经这么接连不断地光临到她们家,一定还要到麦列霍夫家这座老房子里来几趟。伊莉妮奇娜对杜妮亚什卡的婚事妥协后,只盼望着一件事:等着葛利高里回家来,把孩子交给他,然后就永远闭上眼睛。她受了一辈子的痛苦、折磨,已经赢得了这种休息的权利。
“妈妈,我怎么连笑笑都不行啦!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村子里开始谈论科舍沃伊和杜妮亚什卡的事儿来啦。有一天,一个婆娘在码头上遇到杜妮亚什卡,带着露骨的嘲笑口吻问:“你们雇米哈伊尔当长工啦?他怎么就不离你们家的院子啦……”
“唉,好吧,姑娘……”她低声地嘟哝着,拿下圣像,“既然你已经死心要嫁他,那就请上帝保佑你,去吧……”
这使米什卡再也忍耐不住了。在教堂里他本来一直默不作声,对自己竟这样意志薄弱感到非常羞愧,在痛恨自己,但是这时他怒冲冲地斜眼瞅了瞅不忘旧怨的神甫,为了不叫杜妮亚什卡听见,低声骂:
杜妮亚什卡从地里回来,把信看了半天,然后笑了笑,叹口气说:
“你也和我一起儿喝一杯,高兴高兴,好吗?”他问。但是立刻又担心地想:“又是鬼叫我说这些话,要是瓶子里的烧酒只有一丁点儿,她还要喝一份儿……”
把我带回
夏天漫漫的长日真是难熬。炎热的太阳当空照。但是灼人的阳光已经不能使伊莉妮奇娜感到温暖。她一动不动地在台阶上的太阳地里一坐就很久,对周围的一切都漠然视之。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勤勉而有心计的内当家了。她什么也不想干了。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没有用处,而且一钱不值,她再也没有力量,像以前那样操劳了。她常常打量着自己那两只操劳了多年的、疙疙瘩瘩的老手,心里说:“我这双老手已经做够了活儿啦……该安息啦。我已经活到这把年纪,够啦……只盼能看到葛利申卡回来……”
杜妮亚什卡急忙跪在地上。伊莉妮奇娜给她祝福过,声音颤抖地说:
“年轻的苏维埃同志,世事常常难以预料:去年您亲手烧掉我的房子,就是说把它火葬啦,可是今天我又来给您主持婚礼仪式……俗话说得好,不要往井里吐痰,也许你还会来喝井里的水。但是我还是很高兴,从心里高兴,因为您终于醒悟,找到了来基督教堂里的路。”
神甫完全没有料到,简直呆若木鸡,站在那里直眨巴眼,瞪着米什卡,可是米什卡扯了扯自己年轻妻子的衣袖,厉声说:“走吧!”于是响亮地踏着士兵靴子,朝教堂门口走去。
去菜园的路上,她顺便走进阿克西妮亚家去,出于礼貌,开头先说了些别的事情,然后就掏出了信。
入夜以后,等杜妮亚什卡和丈夫睡着了,她使出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下了床,走到院子里去。很晚还在寻找失群的母牛的阿克西妮亚往家里走的时候,看见伊莉妮奇娜正摇摇晃晃、慢慢地迈着脚步,往场院上走去。“她病得那样,为什么还要到那儿去呀?”阿克西妮亚觉得奇怪,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和麦列霍夫家的场院搭界的篱笆边去,朝场院看了看。圆月当空。从草原上吹来阵阵微风。草垛浓重的阴影投在石磙子轧平的、光滑的打谷场上。伊莉妮奇娜双手扶着篱笆站在那里,遥望着草原,遥望闪烁着割草的人们燃起的、像遥远的高不可攀的星星一样的火堆的地方。阿克西妮亚清楚地看到了伊莉妮奇娜被蓝色的月光映照着的肿脸和从老人系的黑头巾下露出来的白发。
当她从挂在车上的摇篮里,把脸色黝黑的小葛利沙特卡抱出来的时候,她那被风吹干的嘴唇在颤抖、微笑。她用牙齿叼着被汗浸湿的贴身十字架带子,急忙把奶头塞给他,从咬紧的牙缝里嘟哝说:“我的亲爱的小儿子!小宝贝!妈妈把你饿坏啦……”而葛利沙特卡还是那样委屈地哭啼不止,咂着奶汁,用小牙齿咬得奶头生疼。葛利沙特卡年轻的、黑胡子的父亲正站在旁边磨镰刀。从垂下的睫毛下面她看见了他的笑容和笑眯眯的眼睛的蓝眼珠……她热得喘不过气来,汗珠从额角上流下来,弄得脸颊痒酥酥的,眼前的景物变得昏暗了,逐渐昏暗下去了……
三天以后,她死了。伊莉妮奇娜的同龄人给她洗过身子,穿上寿衣,停放在内室的桌子上。傍晚,阿克西妮亚来和死者告别。她在这位死去的小老太太的变得漂亮、严厉的脸上,几乎难于认出从前那位骄傲、勇敢的伊莉妮奇娜的面貌。阿克西妮亚用嘴唇去亲吻死人蜡黄、冰凉的额角,看见一绺她熟悉的、从白头巾里扎煞出来的、倔强的白头发和简直像青年人一样的小圆耳轮。
第二天,伊莉妮奇娜真的好起来了,在院子里走走,但是傍晚又躺下了。她的脸略微有点儿肿,眼睛下面出现了肿囊。夜间,多次用手撑着,从垫得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她呼吸急促——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呼吸困难的情况有所好转。她可以安静地仰面躺着了,甚至可以下床。在一种安静的、仿佛是与世隔绝和静止状态中度过了几天。她总想一个人单独待着,当阿克西妮亚来看望她的时候,她简单地回答问话,阿克西妮亚走了,她轻松地叹了口气。她高兴的是:孩子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院子里玩,杜妮亚什卡也很少进来问东问西地麻烦她。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安慰了。那种时刻已经到了,她非常需要单独一人来回忆一下自己一生中的许多往事。她半闭上眼睛,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是用那肿胀的手指摩挲着衣服的皱褶,这时,她整个的一生全都从她眼前映过。
她清晰地看到在苦艾地上牧放的牛群,一辆搭着篷子的牛车,听见了蝈蝈颤抖的鸣声,闻到苦艾的甜蜜的苦味儿……也看到了自己……身材高大、年轻、美丽……她正急急忙忙地走向停车的地方。麦茬子在她脚下沙沙响着,扎疼了她光着的小腿肚子,热风吹干了脊背上的汗湿的、掖到裙子里的衬衣,火燎似的吹着她的脖子。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因为血在往上涌,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她弯起一只胳膊,托着沉重的、鼓胀的、充满奶汁的乳房,一听见孩子的出不来气似的哭声,就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解开衬衣的领扣。
伊莉妮奇娜一下子就不哭了,拦住了他。
“我们家的人写信回来啦,叫母亲宽心,还答应回来看望哪。好街坊,你念念吧。我也可以再听一遍。”
伊莉妮奇娜好久无言地翕动着嘴唇,然后艰难地挪动着两腿,走到正对门摆圣像的地方。
这一夜,伊莉妮奇娜明白,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死神已经来到她的床头。黎明时分,她从箱子里拿出葛利高里的一件衬衣,叠好了,放到枕头底下;把咽气后人们要给自己穿的寿衣也准备好了。
“葛利申卡!我的亲爱的!”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已经换了另外一种低沉、喑哑的声调喊,“我的心肝!……”
“上菜园子里去,我去刨几个土豆。”
米什卡原来是个非常勤勉的当家人。他虽然病魔缠身,但是还是不停地干活。不论干什么活,杜妮亚什卡都帮着他做。
伊莉妮奇娜朝着朦胧的蓝色草原看了半天,然后低声、仿佛葛利高里就站在她身旁似的叫道:
“不,已经到时候啦……”伊莉妮奇娜低声说,“该轮到我啦……葛利什卡回来以前,你要好好照料孩子……看来,我是等不到他啦……噢噫,我等不到啦!……”
“唉,姑奶奶,这算是什么婚礼呀!米哈伊尔在教堂里把神甫臭骂了一顿,老头子的嘴都气歪啦!晚上的婚礼宴席,你知道,桌上摆的是什么:只有烤的鸡和酸牛奶……真见鬼,你哪管有一滴烧酒也好呀!要是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看见他的小妹妹是这样出嫁的……他准会抱头痛哭一场!不,姑奶奶,算啦!我今后再也不想去参加这种新式婚礼啦。我情愿去看狗咬架,也比这种婚礼热闹一点儿,公狗咬架总要互相咬啊,热闹得很哩,可是这种婚礼既不喝酒,又不打架,真是见他妈的鬼!你爱信不信,参加了这次婚礼以后,我简直伤心透啦,一夜都没有睡觉,躺在那儿搔痒痒,你看吧,就像在我的衬衣里放了一把跳蚤……”
普罗霍尔坐下来,把胡子往两边分了分。
不管米什卡怎样竭力劝说未婚妻不要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但是固执的女孩子坚持己见。他只好咬牙违心地同意了。心里却在咒骂世界上的一切,他准备去教堂举行结婚仪式,就像要去上断头台似的。夜里,威萨里昂神甫在空旷的教堂里悄悄地给他们举行了婚礼仪式。仪式完毕后,他向新婚夫妇道贺,用教训的口吻说:
自从科舍沃伊入赘麦列霍夫家的那天起,整个的家业就焕然一新:没用多久,他就修好了围墙,把草原上割的干草运到场院上,堆了起来,草垛堆得整齐好看;他在准备收打麦子,把割麦机上的平台和翼片重新装过,仔细地清扫了打谷场,修理好了旧的扬谷风车,缝补了马套,因为他暗自总在想拿一对牛去换一匹马,而且屡次对杜妮亚什卡说:“咱们应该养匹马。赶这样的牛车简直是桩苦差事。”有一天,他偶然在储藏室里发现了一小桶白粉和一包靛青,就立刻决定把旧得变成灰色的百叶窗油漆一番。麦列霍夫的家宅用耀眼的浅蓝色窗户看着世界,一下子变得年轻了……
伊莉妮奇娜为了不叫杜妮亚什卡看到她的眼泪,便把脸扭过去朝着墙,用手绢捂上。
“快请客吧,伊莉妮奇娜大婶儿!我带回来一封你儿子的信!”
伊莉妮奇娜不肯喝酒。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卷起来,放在神龛后面去,但是,想了想,改变了主意,又拿了出来,在手里放了一会儿,便塞到怀里,使劲把信按在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