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棚里和马架子里,凡是萨什卡冬天或夏天住的地方,都飘着蛛丝似的、腻嗓子的淡淡的香气。木板床上铺着马衣,下面垫的是已经压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干草,上面放着萨什卡散发着马汗臭味的老羊皮袄。除了老羊皮袄和一件熟皮短皮袄以外,萨什卡别无他物。
“你要常常骑它。小心,不要跑得太快。”
“是你叫他来的吧?”葛利高里恨恨地皱起眉问道。
阿克西妮亚微笑地看着葛利高里,猜不透他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
吉洪是个厚嘴唇、身体健壮、有点傻气的哥萨克,和卢克里娅同居,却时常暗中毫无理由地嫉妒她对萨什卡的态度。每月总有一回,他抓住萨什卡的油污衬衫的扣子,把他拉到偏僻地方去恳求说:
老爷从窗户里扔出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萨什卡在半空中接住,藏到帽子的衬布里。
“再坐一会儿,来得及的。”中尉抖动着那紧裹在马裤里的腿,含笑说道。
“都是好马。尤其是那匹灰马。”
韦尼阿明是一个有点傻气、肤色黝黑的人,圆圆的脑袋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一片黑绒毛。他在利斯特尼茨基老爷家已经干了六年。起初端着银盘子站在将军身旁,一看见老头子吐出那些嚼过的灰色渣滓,就恶心得很,后来就习惯了。
“好,再见吧,将军。”他向外走着,叹息道。
“请你别跟她胡缠啦吧,老爷子!这样可不行。”
“老弟,我一定要把这个卢克里娅弄到手。你跟她分手吧,我要把这个骚娘儿们抢过来!她就像一块有葡萄干的蛋糕。只是葡萄干被挖去了,所以就有点儿麻子啦,我就爱这样的女人!”
萨什卡往上提提快要掉下去的裤子,挤挤眼睛,狡猾地微笑着。笑容斜着穿过他的整个脸盘:从眯着的左眼睛一直到从右嘴角直贯下去的粉红色疤痕。这微笑是横着的,然而却是令人愉快的微笑。
“喝酒喝的呗!”萨什卡眨着眼睛,用舌头舔顺着粉红伤疤淌下的鼻涕,一字一板地说道,“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别喝酒啦。不然的话,咱们俩就都要完蛋啦!咱们会把所有的财产全都喝光!……”
“又喝醉啦,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老爷就会从窗户里大声斥骂。
他长时间地盘问阿克西妮亚过去的生活,玩弄着他父亲说话时的那种低沉的调子,猥亵地闪动着像泉水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在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服役。在军官赛马时跌伤了,折断了左手腕。出院后,就请了一个半月的假,回到亚戈德诺耶父亲的庄园小住。
“老爷子,像你这把年纪,还胡搞,可太不要脸,太造孽啦……唉,亏你还是个大夫呢,又会治马,又会念‘圣谕’……”
葛利高里做完事情,回到下房,这时中尉熄灭了不久前眼睛里燃起的火焰,请他抽支烟,走了出去。
“老弟,我就喜欢麻子。你不必请我喝酒,只要给我领个麻娘儿们来就行。麻子越多——她就越爱咱们穷哥们儿。”
“葛利高里,到少爷那里去,叫我来唤你。”
“老爷子,请你别再缠我的老婆啦!”
“五月你好像就要去入营了吧?”
葛利高里带着阿克西妮亚刚到庄园来的头几天,常被叫到小主人那里去。韦尼阿明来到下房,低着毛茸茸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道:
萨什卡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不应有的委屈,他骂着娘,举起拳头威吓着,走开了。他怎么胡闹都能得到宽恕:酗酒、跟地主称兄道弟;萨什卡之所以能受到宽容,就在于他是一个很难得的马夫。不论冬天和夏天,他总是睡在马棚里,睡在空马架子里;没有人能比他管马管得更好了,他既是马夫,又是兽医:每年春天,野花盛开的五月时节,他就去采集各种药草,在草原上、在干涸的山涧里和潮湿的山洞里挖掘药用的草根。马棚的墙上,高挂着一捆捆不同叶状的干草:治烫伤的春草芽,治蛇咬的蛇眼药,治腿伤的黑叶草,长在树林里柳树根旁边的一种很不显眼的白草,可以治内伤,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可以医治马匹的各种疾病和时令病的药草。
“是。”
如果老爷这时候正在卧室里,就会走到窗前来。
“我们家的这些马怎么样,喜欢吗?”
“请你不要再跟她胡缠啦!老爷子!”吉洪请求说。
“请坐。”
“日子过得好吗,阿克辛尤什卡?”中尉一面把蓝色的香烟烟雾喷得满屋子都是,一面问道。
他把年轻的叶甫盖尼送进武备中学,自己则专心经营起家业来:繁殖良种牲畜,从皇家牧场买来几匹好种马,然后使它们和从英国以及顿河的普罗瓦利斯基牧场买来的良种骒马交配,培育出自己的良种马。他在自己的哥萨克的份地和买来的土地上放牧畜群,雇工种植小麦,秋天和冬天就带上猎狗去打猎,有时候一个人关在粉刷得洁白的客厅里,一连大喝上几个星期。严重的胃病折磨着他,医生绝对禁止他把嚼过的食物咽下去;所以只能嚼一嚼,把液汁咽下去,渣滓吐到一个银盘子里,这个盘子经常是由一个农民出身的年轻男仆韦尼阿明在旁边两手托着。
“就是魔鬼也骗不了萨什卡!”萨什卡笑着,朝小花园走来,“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跟我一样。咱们俩,就像鱼和水一样。可是鱼在水底,咱们俩哪……却在场院上。咱们俩,富得很,看哪!……”萨什卡兴高采烈地两手一摊叫道,“大家都知道咱们,整个顿河地面上都知道咱们。咱们……”萨什卡的声音变得有点儿伤感和献媚了,“大人,咱们什么都好,只是咱们的鼻子太臭!”
“我这个大夫什么事儿都能干。”萨什卡态度强硬地说。
“阿克西妮亚是个漂亮娘儿们。”中尉若有所思地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上方,微笑说。
“他坐在这儿想干什么?”葛利高里没有看阿克西妮亚,哑着嗓子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阿克西妮亚想起中尉的眼神,不自然地笑了。“他进来,就往这儿一坐,你看哪:葛利申卡,就这个样子,”她表演着中尉弯腰坐着的样子,“他坐啊,坐啊,坐得我简直烦透啦,他的膝盖儿是那么尖。”
假期的最后几天,他常来葛利高里住的那间下房里闲坐。阿克西妮亚把脏得长满了青苔的小屋子粉刷得雪白,洗刷了窗框,用碎砖铺了地面。这间空荡荡的、愉快的小屋里,散发着一种有女人照料的舒适气息。地炉子散发着热气。中尉披着一件罗曼诺夫式的蓝呢子皮袄,来到下房,单挑葛利高里忙着照管马匹的时候来。他先到厨房里去,和卢克里娅开开玩笑,然后就转身来到这间下房,坐到地炉子旁边的凳子上,脊背弓得高高的,用一种放荡的、含笑的目光看着阿克西妮亚。他一来,阿克西妮亚就慌张起来,手里编织袜筒的织针直哆嗦。
“为什么臭?”地主笑得脸色灰白,上下的胡子直颤抖,好奇地问道。
“我才不要他呢!”
“这怎么说呢……”萨什卡意味深长地眨着眼睛说道。
“托福啦。”
“难道你就不怕阿克西妮亚的丈夫从你手里把她抢回去吗?”
葛利高里在椅子边上坐下。
“可恶的东西!这个狗崽子!”萨什卡涨红了脸,用破锣似的嗓子大喊大叫起来,气得像发了疟疾一样,“萨什卡会忘记饮马吗?啊?就是我快要死的时候——也要爬着去弄桶井水来饮马,可是他竟这么想,……真是!……”
叶甫盖尼的假期满了,胳膊已经不用再绑扎,可以随便举起来了,只是胳膊肘还不能打弯。
“克列佩什怎样?”
“谁告诉你的?”
很早就鳏居的老将军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亚戈德诺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夫人就在华沙郊外遇刺身死。有人企图暗杀这位哥萨克将军,却打中了夫人和车夫,在四轮马车上打了许多窟窿,但是将军保全了性命。夫人留下一个当时仅两岁的儿子叶甫盖尼。这一事件发生后不久,他就呈请退役,移居亚戈德诺耶(他的四千俄亩土地,还是祖父因参加了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有功赏赐的,都在萨拉托夫省)开始过起俭朴、严酷的生活。
“我去和村长说说,你就不要去了。”
“我到镇上去买马掌钉子,遇见了一个同村的人。他说司捷潘在没命地喝酒。司捷潘说:‘阿克秀特卡连一个小钱也不值啦。随她去吧,我给自个儿另找一个更好的。’”
“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啊,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听见了吗?”他大声地、严厉地叫道。
葛利高里走进去,在门边站住。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露出稀疏的大牙,手指着一张椅子,说道:
“马饮了吗?”老爷还没开口就先笑着问道。
“夏天老爷雇短工的时候你再来做饭,眼下当然由我自己来做。”
阿克西妮亚的工作是每星期把屋子里的地板擦三次,喂养一群家禽,保持禽舍的清洁。她拼命干活,竭力讨好每个人,连卢克里娅也不例外。葛利高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宽敞的原木建成的马棚里和马夫萨什卡一同度过的。老头子已经活得头发都白了,但是人们还是叫他萨什卡。从来没有人尊称过他的父名,至于他的姓,大概连老利斯特尼茨基本人也不知道。萨什卡曾经伺候了他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萨什卡当车夫,可是到了晚年,力气不济,眼力也差了,就当了马夫。他身材短小,满身生着发绿的白毛(就连手上也都长了白毛),鼻子小时候就被木槌打扁了;他那发绿的脸上总是挂着淡蓝色的、稚气的笑容,红眼圈里的天真的眼睛不住地在眨巴,欣赏着周围的一切。引人发笑的扁鼻子和被一道直贯下去的疤痕弄得很难看的下嘴唇,把他那天使般美好的面容全毁了。还是在他当兵(萨什卡是博古恰尔地方出生的俄罗斯人)的时候,有一回喝醉了,他抓起半瓶王水当作了普通的伏特加喝,像火一样的药水使他的下嘴唇和下巴颏溶化到一起了。药水流过的地方就留下了一斜道不长胡子的粉红色的可笑的伤痕,好像是一只神秘的小野兽把萨什卡的大胡子给舔了一下似的。萨什卡嗜酒成癖,经常喝,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在庄园的院子里晃来晃去——好像是主人似的,——在老爷的卧室的窗前站住,手指头在自己那滑稽可笑的鼻子前头巧妙地比画着。
“他不要她啦,不会来抢的。”
少爷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问道:
“萨什卡爷爷告诉过我啦。”
月月如此。
“去,拿这去醒醒酒吧!”
“说的是,小心,不然的话,我会一下子把他从台阶上踢下去。”
亚戈德诺耶的生活就这样在昏睡中发霉、腐烂。这座偏僻的庄园坐落在一条干涸的河谷中,离大道很远,从秋天起就跟车站和村庄隔绝了。冬天,那条一直伸进树林里去的土岗上,在黑松林里过冬的狼群,经常在夜间出没,它们的嗥叫声把马都吓惊了。吉洪就拿着老爷的双管猎枪到树林里去打狼,而卢克里娅则用粗布衣裙紧裹着像炉台似的大胖屁股,屏住气,等待着枪声,油晃晃的麻脸上闪动的眼睛在黑暗里探索着。这时候,傻里傻气、秃头秃脑的吉洪,在她心里就变成一个勇敢、漂亮的好汉了,等到下房的门一响,雾腾腾的冷气和吉洪一起涌进来的时候,她就挤在床上,唠叨着,甜蜜地拥抱着冻得直哆嗦的姘头。
夏天,亚戈德诺耶雇工的吵闹声会一直持续到很晚。老爷种了四十多俄亩各种庄稼,雇许多短工来收割庄稼。叶甫盖尼夏天偶尔回到庄园来,独自在花园里和树林里散步,日子过得很无聊。早晨则拿着钓竿,坐在池边钓钓鱼。他个子不高,胸部却长得很丰满,留着哥萨克式的额发,向右梳着。一身军官制服,使他显得非常英俊。
阿克西妮亚一抬起眼睛,和中尉那透明的、默默表示着他的心愿的视线相遇,脸立刻就涨得绯红。看着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那毫不掩饰、喜盈盈的眼睛,使她苦恼、不舒服。她驴唇不对马嘴地答复着各种无聊的问话,想着赶快走开的借口。
庄园里的佣人,除了韦尼阿明之外,还有厨娘卢克里娅、衰老的马夫萨什卡、牛倌吉洪和新上工的车夫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妮亚。衰弱、满脸麻子、像一块没有发起的黄面团的卢克里娅,从第一天起就不让阿克西妮亚接近炉台。
“要是这样……要是叫我碰上了,我就把你宰啦。”吉洪一面说着,一面叹气,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币来。
“去睡觉吧!”主人站在窗户里用五个烟熏黄了的手指头拧着下垂的胡子,和解地笑着说。
“那太感谢啦。”
两人都沉默了。中尉解开制服的领子,抚摸着女人似的白胸脯。
“是个不错的娘儿们。”葛利高里皱着眉头,同意说。
“您是说那匹枣红马吗?简直是无价的宝马。蹄子有点儿裂了,应该换马掌啦。”
“我得走了。该去喂鸭子啦。”
“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大人,我知——道你的底细!……”于是萨什卡跳着,伸起又细又脏的手指头威吓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