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惶惑地整理着一缕很宽的、从头巾下面披散出来的鬈发,有点畏缩地回答说:
“笨得出奇!”有涵养的雷宾德尔也附和他说。
“到过彼得格勒。”
“不是,我生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地方,但是最近这些年,住在这儿。”
“你知道吗,犹太人有这样的名声,我知道,许多工人都这样想——要知道我也是工人哪,”他顺口说道,“犹太人只支使别人去打仗,自己却不肯上火线。这是错误的,现在你以自己的光辉榜样驳斥了这种错误的看法。你上过学吗?”
本丘克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姑娘(他们是在莫斯科大街一所房子的地下室里见面的,训练就在这里进行)。光线很弱,她的脸显得很暗,轮廓模糊。
本丘克满脸涨得通红。
他皱起眉头,拆开信,迅速地把介绍信看了一遍,信上很简单地写道,特派遣党员安娜·波古德科同志来由他指挥,他又把阿布拉姆松附在介绍信里的亲笔信看了几遍。
“在罗斯托夫很久了吗?”
“一九一三年。”
毫无疑问,那八名冶金工人是您队伍的基本成员,是核心;我很注意他们当中的博戈沃伊同志。他是位非常能干的和忠于革命的同志。您的机枪队,从人员构成上看,是国际性的,这很好:战斗力会更强些。
“您是哪一年入党的?”
本丘克正在欣赏橙黄色的、撒了一层绿宝石似的晶莹寒霜的探照灯光,这是从一艘停泊在河岸边的扫雷艇上射出来的,它像一只手,伸向夕阳映照的、黄昏的天空。
身材高大、胳膊很长的机车修理厂老工人克鲁托戈罗夫大瞪着眼睛,支持斯捷潘诺夫的意见。
“不需要,你说到哪儿去啦!”本丘克吓了一跳,“她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姑娘!”
“不是。”
除了面包师格沃尔基扬茨,其余的人都很快掌握了这些知识。格沃尔基扬茨什么都很吃力:不管本丘克把拆卸规则给他讲了多少遍,他还是记不住,总是搞错,弄得手忙脚乱,窘急地嘟哝着:
安娜·波古德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探索着一切。她死缠着本丘克,扯着他那件寒酸的夹大衣袖子,寸步不离地在机枪旁边打转儿。
同志的敬礼!
“不是。”
“这跟揉面可不一样!”赫维雷奇科哼哼说,于是大家也都善意地笑了。
“为什么弄不对呢?啊呀,我这是怎么啦……对不起……应该把它装在这儿。还是不行!……”他失望地叫道,“怎么回事呀?”
她迟疑了一下,坚定地回答说:
“是。怎么啦?难道从我的口音里可以听出来?”
她在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很拘束;仿佛是为了受拘束进行报复,所以对她要求得特别严格,神色也有意显得特别冷淡;但是每天早晨,一分钟也不差,正七点钟,她瑟瑟缩缩、两只手插在草绿色棉军装的袖筒里,趿拉着两只肥大的步兵靴底,走进地下室的时候,他就体验到一种激动、不平凡的感情。她比他稍矮一点儿,体格像所有的健壮的、从事体力劳动的姑娘们那样丰满,——可能还有点儿水蛇腰,要不是那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使她全身都显得美丽异常的话,她就算不上怎么漂亮啦。
斯·阿布拉姆松
“您回去的时候可以到司令部去一趟吗?”
“是。”
“喂,本丘克!你听我说,咱们明天怎么集合呢?”
亲爱的本丘克同志:
四天里,本丘克从早到晚跟党委会派来的由他指挥的工人们一起操练。一共有十六个工人。他们的职业、年龄、甚至民族都很不相同。两个搬运工人,一个是波尔塔瓦的乌克兰人赫维雷奇科,一个是俄罗斯化的希腊人米哈利迪,排字工人斯捷潘诺夫,八个冶金工人,从帕拉莫诺夫矿区来的采矿工人泽连科,一个瘦弱的亚美尼亚籍的面包师格沃尔基扬茨,一个俄罗斯化的德国人,熟练钳工约翰·雷宾德尔,还有两个机车修理厂的工人,而第十七封介绍信却是一个女人带来的,她穿着步兵的棉军服,一双不合脚的大靴子。
“为什么?”她很有兴趣地问。
“这是什么牌的机枪?”
“我读过很多书。”
河边的什么地方响起了几声湿重的步枪射击声,机枪的哒哒声断断续续地划破黄昏的寂静。安娜不肯放过机会,问道:
只有斯捷潘诺夫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叫道:
他觉得有一种几乎压制不下去的愿望,想谈谈她的情况,只是由于坚强的意志,才控制住了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一笑似乎变得更天真、更容易接近、更有人情味了。本丘克在她身旁停下来;她呆呆地望着街道的尽头,太阳正在那里落下去,夕照的霞光把一切都染成了紫色。他低声地回答说:
他们慢慢地走着。她故意领着他在小胡同里转来转去,简单地讲完了自己的身世,又继续向他探询有关科尔尼洛夫的进攻、彼得格勒工人的情绪、十月革命等问题。
本丘克一面走着,一面告诉他,明天在季哈亚小树林外面集合,克鲁托戈罗夫和赫维雷奇科用马车把机枪运到那里去;上午八点钟集合。博戈沃伊跟他们一同走过了两个街区,就告别了。本丘克和安娜·波古德科默默无语地走了几分钟,她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问道:
刚刚开完革命军事委员会会议回来的阿布拉姆松问起他机枪手的训练情况;也顺便提到安娜·波古德科:
“路易斯。”
他的确比大家都更容易、更迅速地掌握了机枪的一套知识。只有格沃尔基扬茨一个人落后了。时常听见他像哭似的、难过地叹道:
“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是犹太人吗?”
人们团团围住大张着嘴的“马克辛”,脑袋像葡萄嘟噜似的吊在机枪上空,站在后面的人紧压在前面人的背上,贪婪好奇地看着。本丘克熟练地、得心应手地把机枪拆成零件,又用准确、考虑周到的慢动作把机枪再装起来,讲解着机枪的构造和每个零件的用途,讲解使用方法,做使用标尺、进行瞄准的示范程式,讲解弹道射程偏差和子弹的最远射程。教授在作战的时候如何选择机枪安放位置,才能避开敌人炮火的射击;他亲自躺在涂着保护色的有裂纹的护板后面,讲述怎样选择有利地形,怎样放置弹箱。
“您是哥萨克吗?”
“就是啊,‘怎么回事呀’!”脸色黝黑、前额和两颊上留着火药炸伤的蓝色斑点的博戈沃伊学着他的腔调说,“因为你是个糊涂虫,所以才不行。应该这样!”他很有把握地做了把一个零件装到应该装的地方的示范动作,“我从小就喜欢军事工作,”在一片哄笑声中,他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脸上的蓝色伤斑说道,“我做了一门炮,结果它爆炸啦,——害得我好苦。可是由于这个缘故,现在可显出我的本事来啦。”
他们在空无人影的城市里走了三个钟头,然后在安娜住的房子的大门口分手了。
“您的家在哪儿?”
致以
我们派一位好同志,安娜·波古德科到您那儿去。我们答应了她热烈的、坚决的要求。我们派她去,希望您能把她训练成一个能战斗的机枪手。我很熟悉这位姑娘。我热诚地把她介绍给您,但是请您注意一个问题:她是一名很可贵的干部,不过太急躁,有狂热情绪(她还没有度过青年时期),请您掌握好她,别叫她干出什么冒失的事儿,请爱护她。
“那您怎么看出我是犹太人的?”
“我是派到您这儿来……”她摆脱了一时的窘态,停了一下,说,“当机枪手的。”
“从前当过军官吗?”
“她怎么样?如果她不合适的话,我们可以派她去做别的工作,另换一个人。”
“新切尔卡斯克。”
“现在我要问问……你是乌克兰人吗?”
四天工夫,他根本没有好好看看她。地下室里光线昏暗,而且不好意思,根本也没有工夫仔细看她的面貌。第五天黄昏的时候,他们一同走出地下室。她走在前面;走上最后一级梯阶,掉过身来,问了一个什么问题,本丘克就着黄昏的光亮看了她一眼,不禁暗暗叫了一声。她用习惯的姿势整理着头发,微微仰起脑袋,斜睨着他,等待回答。本丘克没有听清她的问题;一种又甜又苦的滋味涌上心头,他慢腾腾地、一级一级走上来。她那被低沉的落日映成粉红色的鼻孔,由于紧张在轻轻地翕动(她没有摘下头巾,所以理起头发来就很吃力)。嘴的线条刚毅英俊,同时却又像小孩的一样温柔。略微翘起的上嘴唇上有些短短的黑茸毛,清晰地衬托着白净的面皮。
“胡说!”她毫不含糊地说,然后微微一笑,“你在胡说,本丘克同志!……我是问你,咱们什么时候上射击场?”
“安娜·波古德科……第二号机枪手,你很美,就像什么人的幸福一样美!”
“你问什么时候去射击场,是吗?明天去。你现在要到哪儿去?你住在哪儿?”
她说出一条城郊的小胡同的名字。他们一同走着。在十字街口上博戈沃伊追上了他们。
“才几天。”
本丘克好像在挨打似的,低下头去,用热情的玩笑口吻说道:
“他们怎么搞的,疯了吗?难道我这儿是妇女突击营吗?……请原谅,这对您不合适:这是一种非常艰苦的工作,必须有男人的力气……这怎么行呢?……不行,我不能收留您!”
本丘克从她手里接过一封封着口的信,并不明白她的来意,问道:
“在这以前呢?”
“好吧,有什么办法?”他不很热情地说,“既然是您自愿……而且阿布拉姆松又这样要求……就请留下吧。”
“上过,我是去年中学毕业的。您受过什么教育?因为从您的谈吐可以看出,您不是工人出身,所以我才这么问。”
“在新切尔卡斯克。”他快口说完,然后央告似的伸出一只手,说道,“等等,该我来问你啦,你是罗斯托夫人吗?”
“耳朵,从耳朵的样子和眼睛可以看出来。不过你身上的民族特征是很少的……”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你能到我们这儿来,这太好啦。”
“真是一头笨驴,真是——一头笨驴!整个纳希切万只有你这么一头!”凶狠的希腊人米哈利迪愤愤地说。
“哼,我算什么军官呀!”
本丘克怀着一种还很模糊的快活心情回到了住处。“是一个好同志,一个聪明的姑娘!这样和她谈谈很好——心里暖烘烘的。近来我变得很粗野,跟人们交往是必要的,不然你的心肠就会变硬,变得像大兵吃的干面包一样硬……”他这样想着,欺骗着自己,而且自己意识到是在欺骗自己。
“如果散热筒里的水结冰了——那怎么办呢?如果遇上大风,偏差有多大?本丘克同志,这应当怎么办?”她用没完没了的问题纠缠着他,并用流露着期待神情的两只大黑眼睛仰脸看着本丘克,眼睛里闪着变幻不定的、温暖的光芒。
“应当去教同志怎么干,不只是在一旁龇牙咧嘴地笑!”
“又不对头!为什么?——不知道!”
请加快训练。有消息说,好像卡列金正准备要向我们进攻。
他竭力缩小步子,和她齐步走,回答说:
“机枪的弹带已经用了多长啦?”
“你们只顾笑吧,木头人,把事情全耽误啦!本丘克同志,叫您这伙怪物老实点儿吧,要不就叫他们见鬼去吧!革命正处在危急中,可是他们却在笑话人!”他摇晃着像铁锤似的拳头,沙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