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西妮亚一眨眼的工夫就系好自己的小包袱,匆匆跟姑妈告了别。
“是司捷潘派来的人吗?”
“普罗霍尔!”阿克西妮亚高兴地哎呀叫了一声,从内室里跑了出来。
“你的样子好像有点儿……”
在去葛利高里住处的路上——她气喘吁吁,脸色苍白,走得很快,连普罗霍尔都央告她说:
中午时分,葛利高里趴在马脖子上,沿街向下游的河湾跑去。阿克西妮亚隔着窗户看见了他,急忙跑到爬满野葡萄的小阳台上呼喊:“葛利沙!”但是葛利高里已经在转角处消逝了,只有他的马蹄子腾起的尘土慢慢地落在路上。跟着去追也没有用。阿克西妮亚站在台阶上痛哭起来。
“那你掉什么眼泪呀?”喜欢打听闲事的老太婆追问道。
“真把我折磨死啦!……心都碎啦!葛利申卡!我的心肝!”
“你们好啊!内掌柜的,你们这儿没有从鞑靼村来的人吗?”
阿克西妮亚没有听完她的话,就跑出了屋子。
“穷开心,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从台阶上往下走着,恶狠狠地说,并且故意砰的一声关上了板门。
“这个该死的,他在哪儿呀?”
“好,给他带个好去吧。为什么他不亲自来呀?喝杯牛奶也好嘛,咱们家还有甜馅饼呢……”
“噢,主耶稣!真吓人呀!他们为什么要打仗呀?他们为什么要互相咬住不放啊?”
“唉,阿克秀特卡!我看你真是个小傻瓜,难道我是他们的敌人吗?他们为什么要朝我开枪呢?”
老太婆带着嘲笑的意味儿从眼镜里打量着她,愤愤地回答说:
百叶窗紧闭的内室里,点着一支烟气腾腾的牛油蜡烛,葛利高里坐在桌边。他刚刚擦完步枪,还没有把手枪的枪筒擦完,门吱扭响了一声,阿克西妮亚在门口出现了。她那窄窄的白额角上被汗浸湿了,苍白的脸上,两只睁得大大的恶狠狠的眼睛里燃着炽热的深情,这使葛利高里一看到她心就乐得哆嗦了一下。
“快收拾收拾,我们就走,没有什么说的啦!”
他扶她坐到长板凳上,从她的头上解下歪披到后脑勺上去的头巾,理了理她那乱蓬蓬的头发。
他用被太阳晒焦的眼睫毛遮着眼睛,竭力装出笑的样子,沉默不语,而她的脸颊上激情燃起的红晕却越来越浓了,眼珠子仿佛罩上了一层蓝色的烟雾。
傍晚,普罗霍尔·济科夫走进屋子来。
“唉,这个……唉,你看这……等等!……阿克西妮亚,别这样……”葛利高里窘急地嘟囔着扭过脸去,避免看到普罗霍尔。
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在维申斯克的一个远房姑妈家里住下来,姑妈住在市镇边上,离新教堂不远的地方。第一天她到处去寻找葛利高里,但是他还没有到维申斯克,可是第二天一整天,直到夜晚,大街小巷都是嗖嗖的子弹呼啸声,炮弹爆炸声,阿克西妮亚没敢出门。
可是自己心里却在想:“他们又破镜重圆啦……行啦,这回就是魔鬼也别想拆散他们啦!他们为了自个儿寻欢作乐,而却要我冒着枪林弹雨去找这只母狗……我的上帝,可别叫娜塔莉亚知道,她会把我从头到脚……科尔舒诺夫家人的脾气我也很熟悉!不,如果不是因为我贪杯,把枪和马都丢了的话,我才不会他妈的满镇找你呢!这就叫自作自受!”
阿克西妮亚抓住普罗霍尔的袖子,领他到门洞里。
“你把我骗了来……可是你自个儿……连影子也不见啦!……”她很困难地呼吸着,责备说。
阿克西妮亚把手放在葛利高里的肩上,含泪笑了,快口急速地低声说:
“叫我到维申斯克来,答应和我一块儿过,自个儿却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啦!”她躺在内室里的大箱子上,怒冲冲地想着,咬着红艳的,然而已经有点儿褪色的嘴唇,老姑母坐在窗前头织毛袜子,每声炮响后,就画个十字。
“姑妈!你离开窗户吧,要知道他们会打死你的!”阿克西妮亚央告说。
她还说了些非常温柔、甜蜜的、女人特有的蠢话,一直在用手巴掌抚摸着葛利高里微驼的背,用她那永远驯顺的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
“是司乔帕跑过去了吧?你干吗像疯子似的跑出去?”姑母问。
“我还是原先的样子啊!可是你……”
“好吧,我们不明白这种事……哼,准是相好的跑过去啦。没有错儿!无缘无故的,你会这么大哭……我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我懂!”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可怜的、同时又是绝望地挣扎的残忍神情,就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兽的神情,这使得葛利高里看着她,感到非常尴尬,很不舒服。
“我问你,怎么能这样啊?叫我来……我是两条腿一步一步走来的,什么东西都扔啦,可是找不到你……有一回你从窗外骑马飞驰过去,我跑出去,大声呼喊,可是你已经在拐角的地方消失啦……要是叫他们一下子把我打死,那就连最后一眼也看不到你……”
“他倒是说了些什么?”
“唉呀,我的姑奶奶,你可给我找了份好差事!我找你找得两条腿都要跑断啦!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完全像他爹,火暴脾气。这会儿子弹横飞,凡是活物都躲藏起来了,可是他一心想的就只有:‘给我找到她,找不到我就打发你进棺材!’”
“就叫他们打死吧!就叫他们看不见吧!他们是朝哥萨克开枪,因为哥萨克是他们红军的敌人,至于我这个寡老太婆,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呀?他们知道他们应该把枪和炮对谁瞄准!”
“不,说真的,你简直是发疯啦!”
“哼……他会跑到哪儿去?他从火线上用两条腿走回来的。今天他骑的马被打死啦,回来的时候就像一条锁着的公狗一样凶。问我:‘找到了吗?’‘我上哪儿去找她?’我说,‘我也不会把她变出来!’可是他却说:‘人又不是针!’把我大骂一顿……真是只披着人皮的狼!”
“他们会无意中打死你的!要知道他们是看不见子弹往哪儿飞的呀。”
“您问这个干什么呀,姑妈?您不明白这种事!”
“不是……这是我们同村的一个人……”阿克西妮亚含着眼泪回答说。
街上,在离房子十五沙绳远的地方,爆炸了一颗炮弹。屋子里的窗玻璃吱吱响着震碎了,落了一地。
“是司捷潘,姑妈!”
“你听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追过姑娘,但是从来也没有像你这么匆忙过。难道你忍不住了吗?还是着了大火啦?我都喘不过气来啦!谁这样在沙地里奔跑呀?你们怎么都有点儿不大像人……”
普罗霍尔没有道别就走出去了,在门廊里啐了一口,又用脚擦了擦。
现在她觉得就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刚刚相爱的时候一样,除了葛利高里,别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又像先前一样,只要葛利高里不在身边儿,整个世界也就死去了,他一回到她身旁,世界就又复活了……她当着普罗霍尔的面,不害臊地扑到葛利高里身上,像野蛇麻草似的缠到他身上,一面哭,一面吻着情人生满硬毛的脸颊,亲着鼻子、额角、眼睛和嘴唇,小声嘟哝着,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