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像砂糖一样松脆的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风卷着雪花从灰色的天幕上飘落下来。
“他们那儿的仗打得不坏!古谢利希科夫将军率领着贡多罗夫斯基团的哥萨克在那儿打哪,”彼得罗拍打着膝盖和高皮帽上的雪花说,接着又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补充说,“他们会在咱们村子里抢马的。葛利高里,你那匹马太显眼啦——他们准会牵走!”
“他们到我家去啦。”赫里斯托尼亚的话声变低了,用大手巴掌擦了擦眼泪汪汪的大眼睛。但是他摇了摇像波兰钢盔似的大脑袋,咳嗽了一声,仿佛已经对自己的眼泪感到难为情了。
“家主人!喂,出来!”
“马都瘸啦,真是怪事!你的马瘸的是右腿,我的是左腿。也没有伤痕……莫非是关节炎?”
“那儿还有一匹哪。为什么不牵出来?”一个红军战士用灯笼照着,质问道。
这娘儿们已经神不守舍了:垂涎欲滴地张着血红的大嘴;她想躲开一点儿,可是瘫软无力;她也看见了丈夫和别的娘儿们含笑的目光,但是却怎么也没有力量把这只强有力的手从背上推开;她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了,醉意蒙眬、瘫软无力地嘻嘻地笑着。
伊莉妮奇娜吹熄了灯,摸黑到内室铺床去了。
“回家去。”葛利高里没有住脚,拖着他往前走着,回答说。心里激动而又高兴地决定:“不,要活着捉住我,休想!”
他朝过冬的干草垛走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绕过干草垛,就像兔子出去觅食似的,兜了半天圈子。他决定在一堆遗弃的干香蒲里过夜。扒开香蒲堆顶,脚底下蹿过一只黄鼠狼。他连脑袋都钻进了散发着腐烂气味的香蒲堆里,抖擞了一下。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缕思绪在勉为其难地想:“明天骑上马,越过火线,到自己人那里去?”但是没有得到回答,也就不再想了。
“别胡闹,我不跳!”
“你们的马在哪儿?牵出来!”
“哪儿去,哪儿去?你上哪儿去?不行!叫我亲亲小手儿,别走啊!”
“要是腿有病那不就好了吗?你愿意来个什么庄稼佬,鞴上马从院子里牵走吗?”
“红军?红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怎么啦,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信奉耶稣教吗?和咱们一样,也是俄罗斯人嘛。真的。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却很可怜他们……我在乎什么呢?他们中间有个犹太人,他也是人嘛。咱们在波兰打过不少犹太人……哼!不过这家伙给我喝了一杯老酒。我喜欢犹太人!……走,葛利高里!彼佳!你不要看不起我……”
“这倒是不错……”
葛利高里高兴了。走到桌前,喝了一杯烧酒,问达丽亚:
“咱们俩跳吧!”
“到我们家来啦。该死的东西,就像鱼闻到了香饵味儿似的!再不就是有人指点……”
中午,姆岑斯基第六红旗团,急行军从村子里穿过,有些哥萨克的战马被牵走了。从山岗后面,遥远地方传来大炮的轰隆声。
“马鞍子在哪儿?”
“你这是怎么啦,赫里斯托尼亚?”彼得罗第一次看见赫里斯托尼亚流眼泪,笑着问。这几滴眼泪倒使赫里斯托尼亚高兴起来了。
黄昏时分,彼得罗和葛利高里都到院子里去了好几次。顺着顿河流来的方向可以听到遥远的、至少是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什么地方,低沉的大炮轰鸣声和隐约的(要把耳朵趴在冰冻的地面上才能听见)机枪哒哒声。
“喂,把马鞍子拿来!……等等,真瘸啦……当着上帝的面,凭良心说,你他妈的把这些残废东西牵出来干什么呀?!牵回去!……”拿灯笼的红军战士粗野地叫喊。
然后她大声抱怨说:
他们走到院子里。温暖的夜预示明天将是个好天气。一股煤渣和马粪烟气味。哥萨克们默默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达丽亚在板门边追上了他们。
喝得酩酊大醉的阿尼库什卡缠上了葛利高里,但是葛利高里用异样的目光瞪了阿尼库什卡一眼,吓得他两手一摊,躲到一边去了。
“他们正在商量把你杀死……有人告密,说你是军官……赶紧溜吧……”
彼得罗伸手拉住马笼头,撇着嘴唇,扭过脸去,避开灯光。
葛利高里把腰弯到篱笆下面,顺着胡同向顿河边跑去。两条腿像弹簧似的捯动着,把他带到河岸的斜坡上……“但愿没有哨兵,然后……”他歇了口气:身后还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阿尼库什卡家的房子。一声枪响。子弹呼啸而过。又打了几枪。是向河坡,朝黑乎乎的渡口,朝顿河对岸打的。葛利高里跑到顿河当中的时候,一颗子弹嗖的一声,打进他身旁的一块鼓起的明净的冰块上,冰屑四溅,打得葛利高里的脖子火辣辣地疼。跑过顿河,他回头看了看。枪声一直还在像牧童的鞭声一样响个不停。葛利高里并没有感到幸免于难的愉快,但自己对所经历的一切竟这么无动于衷,却使他感到迷惘。“像打猎一样,乱放一气!”他机械地想着,又停下脚步,“他们不会来搜索的,他们不敢到树林里来……把他的手惩治得够意思。唉,你这个混账东西,竟想赤手空拳捉住个哥萨克!”
彼得罗摇了摇脑袋,嚼了一会儿胡子,朝葛利高里那里走去。
“害什么腿病?牵出来!我们不会白牵走的,你别害怕。我们把自己的马留给你们。”
“爸爸,马都瘸啦。大概是腿有病。”
“彼得罗喝醉了吗?”
老头子的预见果然使马得救了。夜里,村子里又人喊马嘶,沸腾起来。骑兵沿街飞驰。炮兵连爬完尽是坑洼和滑溜斜坡的村道,拐到广场上去。第十三骑兵团在村子里驻下宿营。赫里斯托尼亚刚刚来到麦列霍夫家,蹲下来抽了一阵烟,问:
风吹走纸烟上的火星,扬起一阵阵的雪雾。在繁星照耀下,夜风在向白色羽毛般的云片进攻(鹰在天空追上天鹅时,就是这样用挺起的胸脯攻击天鹅的),于是一团团鹅毛似的白雪,如波浪起伏,飞落到驯服的大地上,遮没了村庄,遮没了十字交叉的大路、草原、人兽的足迹……
“今天早上叫同志们拿走啦。”
那个鬈发的红军战士耸了耸肩膀,整了整腰里系的皮带,跟着他走了出来。在台阶上,他往葛利高里的脸上呼着气,动着狡猾的浅色眼睛,小声问:
在刚擦黑儿昏暗的星光下,两匹马垂头丧气地站在紫色的雪地上,萎靡不振,既不撒欢儿蹦跳,也不尥蹶子,彼得罗点上灯笼,但是从场院上走来的父亲制止他说:
“你把它们拴到槽上去吧。这是爸爸故意弄瘸的。”
“去吧,不然他们就会说看不起他们啦。去吧,不要记仇。”
手风琴奏出一支波尔卡舞曲。婆娘们手拉手地跳起来。一个脊背上蹭了一身白粉的红军战士,摇晃了一下身子,邀请一个年轻的小娘儿们——赫里斯托尼亚的邻居——跟他跳舞,但是她拒绝了,提起百褶裙的裙襟,跑到葛利高里面前来。
“差不多啦。正在尽情地灌哪。”
“我们把高尔察克打垮啦。我们现在正收拾你们的克拉斯诺夫,狠狠地揍他一顿——就完事大吉啦。这有多好啊!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家去种地啦,土地多得很!随便你种,叫它长庄稼!土地——这玩意儿,就像娘儿们一样:她是不会自己跑到你怀里来的,要把她捉过来。谁要是阻拦你,就把他杀死。我们不要你们的土地。只不过是要大家平均分配……”
“我还好。我骑的马已经被打死了三匹,这是第四匹啦,所以对它的感情不是那么深……”葛利高里留心谛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地响,听到马刀稀哩哗啦的响声和低沉的“特儿——特儿”声。
“噢噫,怎么脑袋这么晕!”
达丽亚搀着彼得罗,他使出男人的蛮劲儿推搡她,她竭力顶住。葛利高里也跟着走了出来。
“点灯笼干什么?”
彼得罗把马一匹一匹地从马棚里牵出来。
“同志,我并不反对,不过它们都害腿病啦。”
她的两道描得黑黑的眉毛,像翅膀似的在脸上分开,叫透过黑云的朦胧月光一照,像黑天鹅绒似的闪闪发光。
这天夜里,在阿尼库什卡家里举办了个晚会。红军战士们要他把近邻的哥萨克们都请来玩玩。阿尼库什卡来请麦列霍夫弟兄。
葛利高里不肯去,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劝说道:
彼得罗披上羊皮袄,走了出去。
天快亮的时候冷起来。他探出头看了看。头顶上闪着欢快的晨曦。在深邃蔚蓝的天顶上,就像在顿河的浅滩上一样,好像可以看到河底似的:一片黎明前雾腾腾的蔚蓝色,四周是在逐渐熄灭的晨星。
“那是匹骒马,怀崽的骒马。它太老啦,有一百岁啦……”
阿尼库什卡家里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油灯冒着尖尖的、舌头似的黑烟苗,抽烟抽得烟雾弥漫,谁也看不见谁。一个红军手风琴手在拼命演奏《萨拉托夫的女人》。他劈开两条长腿,把风箱拉到最大限度。几个红军战士和邻居的娘儿们坐在长凳上。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战士,穿着保护色的棉裤和短筒靴子,靴子上装着一副大得出奇、像是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刺马针,他正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打得火热。他那头发鬈曲的后脑勺上扣着顶灰色羊羔皮帽子,栗色的脸上大汗淋漓。汗湿的手在抚摸着阿尼库什卡老婆的脊背。
“哥萨克,你是在瞎说!什么人拿走啦?”
葛利高里同意他的说法,可是暗地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红军战士。担心似乎是没有根据的。大家都赞赏地笑着,瞅着彼得罗,欣赏着他那灵活、匀称的动作。一个清醒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叫着:“这魔鬼!太棒啦!”但是葛利高里偶然发现一个鬈发的战士,班长,正眯缝着眼睛看他,于是就警惕起来,酒也不喝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慌张起来,两只手好像成了多余的,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
三个骑兵骂着走了。彼得罗走进屋子,浑身都是马汗和马尿味儿。他那坚毅的嘴唇哆嗦着,多少有点夸耀地拍了拍赫里斯托尼亚的肩膀。
“你们家没有红鬼吗?没有来你们家住?”
但是老头子想到他们前头去了。天黑时,葛利高里牵着两匹战马去饮水,牵出门口,发现马的前腿直打颤儿。他摸了摸自己那匹马的腿——瘸得厉害;彼得罗的马也是这样。葛利高里把哥哥叫出来,说:
桌子上的几个酒罐的盖子都打开了,满屋子酒精气味。桌布简直变成了湿抹布,第十三骑兵团的一位排长正在屋子中间的土地上,像个青面鬼似的在跟着流行歌曲跳舞。他穿着双铬鞣革皮靴子,包着包脚布,马裤是军官呢的。葛利高里站在门口,看着靴子和马裤,心里想:“从军官身上剥下来的……”然后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脸色黝黑,闪着汗珠,就像铁青马汗淋淋的屁股一样,圆耳轮向外扎煞着,厚嘴唇往下耷拉着。“犹太鬼,可是很伶俐!”葛利高里自己心里揣摩着。也给他和彼得罗斟上了烧酒。葛利高里喝得很小心,但是彼得罗却很快就喝醉了。过了一个钟头,已经在地上跳起哥萨克舞来,靴后跟扬起尘土,沙哑地央告着手风琴手:“拉快点儿,拉快点儿!”葛利高里坐在桌边,嗑着炒倭瓜子。他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西伯利亚人,是机枪手。这位机枪手皱起孩子似的圆脸,说话很温和,但是吐字不清,把整团人说成“景”团人,“月亮”就成“月朗”。
鬈发的红军战士左手抓住了葛利高里的胳膊肘子,艰难地喘着气,跟葛利高里并肩走去。他们在板棚门口停下来。葛利高里听到门吱扭响了一声,红军战士的右手立刻往大腿上一拍,手指甲划得手枪套响了一下。霎时间,葛利高里看到两道像刀锋一样尖利、陌生的蓝色目光正盯着他,于是他把身子一转,抓住了红军战士那只正在扯开枪套扣环的手。他哼哧了一声,抓住红军战士的手腕子,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往自己右肩上一背,猛地一弯身子,使出早已用惯了的一招,把那个沉重的身躯,从自己背上扔了出去,把抓住的那只手往下一扯,就听到咯吱一声,肘关节折断了。红军战士像羊羔头似的、亚麻色鬈发的脑袋撞到雪地上,钻进了雪堆。
“上帝总算饶了我们一回。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弄得满家都是庄稼佬儿的臭味儿!”伊莉妮奇娜不高兴地嘟囔说。
她扯着衣袖拉他,有意地大笑不止。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挣扎着,但是看到她使了个眼色,就站起来去跳了。跳了两圈儿,手风琴手把手指头按到低音键上去,她乘机把脑袋伏在葛利高里的肩膀上,用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说:
“把那匹铁青马牵走啦……我骑着那匹马去冲锋陷阵……共患难……它像人一样,也许比人还聪明哪!还是我自己给它鞴的鞍子。那家伙对我说:‘你给我鞴上马,不然,这马会不肯让我鞴的。’我说:‘怎么,难道我能给你鞴一辈子马吗?你要牵它走,你就该自己干嘛。’我鞴好了马,他虽说是个人……可简直是个人渣滓!这小子只到我的腰那么高,连马镫都够不着……他把马牵到台阶旁边,才骑了上去……我就像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我对老婆说:‘唉,我侍候、喂养了它……’”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又变成咝咝响的、急促的耳语,他站了起来,“我简直不敢看马棚啦!院子里连点儿活气儿也没有了……”
“谢谢诸位!”葛利高里在门口摇了一下帽子说。
“要这样才行!马瘸啦,马鞍子呢,就告诉他,叫人拿走啦……嗳,你呀!……”
“跳吧,葛利沙!我的浅蓝色的小花哟!”
“搀他回去。”
“真的!……真的,我要是瞎说,叫上帝惩罚我,叫人拿走啦!姆岑斯基团从这里开过的时候拿走啦。拿走了马鞍子,还拿走了两副马套呢。”
“好,去告诉葛利什卡,就说腿上的病是我给它们弄出来的。我拿起锤子,往它俩的膝盖的脆骨下面都钉了一个钉子,现在,只要战线不离开咱们这儿,它们就只好瘸着走啦。”
“他们想把我老婆灌醉……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达不到的。好兄弟,我是有眼睛的……”阿尼库什卡不停地嘟囔着,但是烧酒把他推到篱笆上,从小道上摔到大雪堆上。
“咱们摸黑坐着吧,不然魔鬼又会把过夜的人送来啦。”
“我不想跳。”
“你上哪儿去?”使劲抓住了葛利高里的军大衣袖子。
“是在奇尔河一带打哪。”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判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