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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作者:米哈依尔·肖洛霍夫 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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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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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放掉我。”

押送兵把马刀举得跟头一般平,小声骂道:

“我有事情来的。”

“说什么呢?”

“哥萨克并不十分欢迎我们,”福明坐到葛利高里身旁,继续说,“去年暴动的时候都把他们吓坏啦……不过志愿兵还是有的。已经有四十多人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不过我们期望的不仅仅是这一点儿。我们要把全区发动起来,甚至叫邻近各区——霍尔奥尔斯克和梅德维季河口区也来帮助我们。到那时候我们再来跟苏维埃政权倾心地谈谈!”

葛利高里走到床前,拿起自己的皮帽子。

“你是什么人?”他威风凛凛地问。

“抓到啦,”押送葛利高里那个人的熟识的、沙哑的声音不很高兴地回答说,“在风车旁边抓住的。”

葛利高里来到台阶上。从黑云里面钻出来的月亮洒下淡淡的白光。宽大的院子、板棚顶子、像金字塔似的高耸入云的光秃秃的杨树顶盖、披着马衣站在拴马桩旁边的马匹——这一切都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午夜的蓝光中。离台阶几沙绳远的地方,被砍死的红军士兵躺在那里,脑袋浸在闪着暗淡光辉的融雪的水洼里。有三个哥萨克正躬身在死人的身上,低声谈论着。不知道他们在死人旁边干些什么。

“你要下雨干什么?”

“见到你太高兴啦。我是卡帕林上尉。”

押送葛利高里的那个哥萨克声音沙哑地回答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的手!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抽出来,不然我砍掉你的脑袋!”

“就是说!咱们的粮食——就有那么一丁点儿啦,可是你却还要养着这个罗锅儿鬼,每天还要供养他。这要养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呀,我问你哪?要是叫苏维埃知道了怎么办呀?会砍咱们的脑袋啊,孩子就要变成孤儿啦!”

葛利高里慢慢地走上台阶。站在栏杆旁边的一个穿着长骑兵军大衣的人问:

“你不一定亲自动手嘛。跟院子里的弟兄们说一声就行啦。”福明建议说。

“你在前头走,亲爱的。”

“其余的人在哪儿?”

“是不是可以跑呀?”葛利高里掸着落在睫毛上的雪花问。

“叫他在咱们这儿干上两个月,然后就放他回家去看老婆。”一个福明分子说。

“丘马科夫!把他干掉。”

“住口,走快点儿!”

“正教徒。”

“这我已经对你谈过啦。”

“你不要以为我们对待所有的敌人都是这么残酷。这个怪家伙是征粮队的人。对这些人和各色的委员们我们是绝不轻饶的,对其余的人我们都是很宽大的。譬如说,昨天捉到了三个民警;我们把他们的马、鞍子和武器没收了,放他们走啦。杀死他们有什么鬼用处。”

“我很累。我们像疯子一样地行军,睡眠太少。”他无精打采地笑了笑说。

福明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坐到他旁边说:

有一个坐在桌旁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葛利高里从家里逃出来以后最初的三个星期,住在叶兰斯克镇属的上克里夫斯克村的一个熟识的哥萨克同事家里。后来,又转移到戈尔巴托夫斯基村去,那里有阿克西妮亚的一家远亲,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

丘马科夫冷冷地把红军战士从脚到头看了一遍,命令说:

“丘马科夫,天气怎么样?还不晴吗?”

“这还有个完没有啊?”

福明殷勤地递过皮烟盒来。他看到葛利高里的手指头拿香烟的时候轻轻哆嗦,他那波浪般弯曲的棕红胡子里又露出了微笑。

福明唤醒了他,说:

丘马科夫走了进来,兴奋地说:

“没有。”

这时葛利高里忽然在红军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他是个庄稼佬,从出娘胎就没有骑过马。”一个哥萨克装疯卖傻地故意尖声说。

“不像。”

福明用探索的目光匆匆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

内室很宽敞,烧得很暖和,散发着老鼠和大麻种子气味。有个身材不大、穿着保护色翻领制服的人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稀疏的头发乱蓬蓬的,沾了一层绒毛和鹅毛。脸颊紧贴在肮脏的、没有套子的枕头上。吊灯照在他那很久没有刮的苍白的脸上。

“不,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倒不要下雨。不过我不愿意在烂泥地里走啦。”

门廊里传来一阵喧哗和脚步的杂沓声,呻吟声,克制的活动和压低的叫喊声:“给他点儿厉害的!”桌边的谈话顿时停止了。福明警惕地朝屋门看了看。有人猛然地把门推开。一团白色的雾气贴着地面涌进了屋子。一个身材高大、没戴帽子、穿着绗过的保护色棉袄和灰色毡靴子的人,由于背上啪地挨了一下子,所以倾身向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然后肩膀猛地撞在壁炉台上。在门关上以前,有人在门廊里兴高采烈地叫喊:

“告诉弟兄们,把他带到胡同里,或者场院上去。不要就在房子旁边干,不然主人们会埋怨的!”福明在他身后喊道。

“建立哥萨克自己的政权!”

“是的。”

“住口!”

桌子周围是一片热闹的谈话声。葛利高里一面听福明说,一面偷偷地打量着他的同谋者。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他一直还不相信福明的话,以为福明是在耍花招,为了小心起见,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总不开口也不像话。

“到村子里去。回去。”

深夜,葛利高里走出村子,还没来得及走到矗立在山岗上的风车前,就有三个骑马的人,仿佛从地里钻出来似的,拦住了他。

“你别胡闹,听见了吗?不然,我可要把你那个玩意儿夺过来啦……”

葛利高里对福明说的话一句也不信。他脸色苍白,态度矜持地脱下大衣,坐到桌旁。他想抽烟,但是想起了他已经有两天没有烟草了。

“首领政权?”

“红军战士。”

“谁他妈的知道。坏蛋一个,究竟是什么人——咱们立刻就会弄清楚。”

福明又直盯着葛利高里看了看,笑了。

开开门以后,他头一个看到的是福明。福明坐在桌旁,四周是许多穿军服的、葛利高里不认识的人。床上堆着军大衣和皮袄,马枪并排竖在板凳旁边;马刀、子弹袋、军用袋和马鞍袋也乱七八糟地堆在板凳上。从这些人身上、军大衣上和武器上散发出浓烈的马汗气味。

“别害怕!我们会给你治好的!”一个矮小的哥萨克从桌子旁边站起来,朝其余的人挤挤眼睛,玩笑说。

“你们杀死我毫无意义。你们没有理由杀我。”红军战士低声说。

“好吧,”葛利高里简短地说,“谢谢你们的款待,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一切我都感恩不尽。我自个儿也看得出太麻烦你啦,但是我到哪儿去啊?我的道路全堵死啦。”

“快死啦!再折腾一会儿,就会死的……你倒是把他的脑袋扳起来呀!怎么也脱不下来。攥着头发往上抬,这就对啦。喂,现在扶住他。”

穿棉袄的人大喘着气,用手摸了摸头发,想要活动活动肩胛骨,但是疼得皱起了眉头。他的脊梁骨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大概是枪托子——打了一下子。

葛利高里猛地一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一点儿也不错。你放开肚子吃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们可不是吝啬鬼。”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说:

“你给我走,狗崽子,不许说话,不然的话,我就不把你送到地方啦。我干这种事可不费劲儿。住口,一句话也不许说!”

葛利高里走进了敞开的大门。院子深处有一座宽大的铁顶房子。几匹马在板棚檐下打着响鼻,响亮地嚼着干草。台阶边站着五六个带枪的人。押送兵把马刀插进鞘,一面下马,一面命令说:

“要改换政权吗?”

“你还是别用这称号吧。为什么我们是——匪帮?这是共产党员们送给我们这样的称号,你可不应该这么说。就叫起义者。简单明了。”

“我们已经起义反对苏维埃政权。我们——为人民的利益而斗争,反对余粮征集制和委员们。他们把我们愚弄了这么久,现在轮到我们来捉弄捉弄他们啦。你明白吗,麦列霍夫?”

“我们是拦截部队……派我们来……”

“妈的,他们在搞些什么鬼名堂?”福明生气地大声说。

“进屋子里去,顺着走廊一直走,左手第一个门。走吧,别东张西望的,跟你说过多少次啦,混账东西!”

“怎么样?”

“关于我的事情,你一点儿也没有听说吗?”福明问。

“好。我今天就走。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一切恩情,阿尔塔蒙·瓦西里耶维奇。”

“你们好啊!”

“别东张西望!”

“你听我说,大叔,你们是些什么人?”

一个坐在桌边的人跳了起来,用脚踢开了门。

第二天,主人走进葛利高里住的那间屋子,眼看着地板,说:

“你是留在我们这儿,还是怎么的?”福明又问。

“你是哪儿来的?什么地方的人?”

“哪,抽烟吧,”福明递过烟盒来,“话再说回来,据说已经占领了彼得格勒,正向莫斯科进军呢。到处都是一团糟!咱们可不能坐失良机啊。咱们把哥萨克发动起来,打倒苏维埃政权,将来如果士官生能帮助咱们的话,那我们的事情就一帆风顺啦。叫他们那些有学问的人去建立政权吧,咱们帮助他们。”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麦列霍夫,你以为如何?如果士官生能从黑海那边打过来,咱们就跟他们联合起来,——咱们首先在后方起义,这还不够将功折罪的吗?卡帕林说,一定会给咱们将功折罪的。譬如说,难道他们还会为了我在一九一八年率领第二十八团从前线撤下来,给苏维埃政权干了两年而责备我吗?”

“你也是一个很有风趣的小伙子嘛,我看你……”福明眯缝起眼睛,简短地问,“是共产党员吧?”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我们审问得快吧?”

“去天涯海角……”

福明继续审问:

“怎么回事?”他朝着黑暗里喊道。

“看,你的算盘打得多如意!是个傻瓜,可又很狡猾……”葛利高里心里想,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福明在等候回答。显然,他对这个问题非常关心。葛利高里不情愿地说:

“当然,当然,”福明高兴地同意说,“我也是顺便说说。将来会看得更清楚,而现在咱们要行动起来,消灭后方的共产党员。反正咱们不能叫他们过舒服日子!他们正在把自己的步兵装上大车,想用这玩意儿追击咱们……叫他们试试看吧。等到他们的骑兵调来的时候,咱们已经把全区闹得天翻地覆啦!”

“福明同志,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你们想干什么?想发动新的战争吗?”他竭力驱赶着向他袭来的睡意,问。

福明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咬了咬胡子。

“我已经无处可去,所以我已经选择好啦。”

“还有点儿阴。”

“护送车辆去叶兰斯克啦。”

“普斯科夫人,莫斯科人……我们见识过这些人……”福明嘲笑说,“小伙子,你为抢别人的粮食跑得太远啦……好啦,谈话完毕!我们怎么处置你呢,啊?”

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用空洞的、仿佛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瞅了福明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卡帕林身上。

“我又不是住在丈母娘家里。”

葛利高里又看着自己的脚尖,想起心事来。卡帕林道过歉,躺到床上去。

葛利高里打着饱嗝儿嘟哝说:

“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随便你怎么骂我吧,你不能再在我家住下去啦……我很尊敬你,也认识你去世的老太爷,也很尊敬他,不过现在我很难再留你住啦……而且我很怕政府察觉到你在我这儿。你走吧,随便到哪儿去都行。我拉家带口。我不愿意为你丢掉脑袋。请原谅,看在基督的面上,请你救救我们……”

“不是,您怎么啦!我是个非党的战士。”

福明殷勤地推给葛利高里一张椅子,自己则坐在大箱子上。他大概已经从葛利高里的脸上看出,对红军战士的处置给葛利高里留下了很坏的印象,因此解释说:

“你快别说这些话啦!要是由我意儿,你就是再住上两个月也不要紧,可我娘儿们不答应,该死的东西,天天叫骂!我是个哥萨克,你也是哥萨克,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咱们俩都反对苏维埃政权,我应该帮你的忙:你今天就到红莓村去吧,那儿有我的一位亲家,他会收留你的。你把我的话转告他:就说阿尔塔蒙叫他收留你,只要他有能力,就会把你当亲儿子一样收留养活。将来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谈。不过你今天一定要走。我再也不能多留你啦,一方面固然是老娘儿们唠叨,不过另一方面我也害怕苏维埃发觉……你在我这儿已经住了些日子,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可以啦。我也很珍视自己的脑袋……”

“那么你要建立什么样的政权呢?”

“如果下一阵雨,就可以把残雪化光啦。”

“好,请到桌边来坐吧,咱们好好谈谈。给咱们的客人端汤和肉来!”

“他还喘气哪,真的!”一个哥萨克生气地说,“笨东西,你这是怎么搞的?对你说过——要往脑袋上砍,唉,你这个半瓶醋!”

“我的弟兄们在哪儿抓到你的?”

“在村子旁边。”

“也许,你真可以在我们这儿干吧?”福明竭力掩饰着笑容,问,“我们给你马、马鞍子、新高筒皮靴——换下你的毡靴子来……你们的长官对你们的服装太不关心啦。难道这叫鞋吗?已经化冻啦,你却还穿着毡靴子。参加我们的队伍吧,啊?”

“什么记录也用不着。现在就应该这样。”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外面台阶上响起了一阵急剧的脚步声,有人喊叫,又传来一响清脆的单枪射击声。

他的不满很快就过去了。他对葛利高里的决定大为高兴——简直是无法掩饰;兴奋地搓着手,连声说:“咱们的队伍又扩大啦!你听见了吗,上尉?麦列霍夫,我们给你一排人,如果你不愿意指挥一个排——就留在司令部里,跟卡帕林一起儿出谋划策。我把自己的马送给你。我还有一匹备用的马。”

他整天地躺在内室里,只有夜里才能到院子里去。这一切都很像是蹲监狱。由于想念孩子,闲得无聊,葛利高里简直痛苦难忍。他非常想回家去看看孩子,看看阿克西妮亚。他常在失眠之夜,穿上大衣,坚决要回鞑靼村去——每一次又都在认真考虑之后,脱掉大衣,叹息着,扑到床上。最后,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主人是阿克西妮亚的表叔,很同情葛利高里,但是他也不能长期把一位这样的客人留在家里。有一天,吃过晚饭,葛利高里回到自己住的屋子,听见了这样的谈话。女主人恶狠狠地尖声问道:

葛利高里默不作声。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像在梦里似的听着福明的话。

“不值一谢,不要谢啦。”

“我就要说!咱们有孩子!咱们的粮食只剩下不到二十普特啦,可是你还要把这个吃闲饭的养在家里!他是你的什么人?是亲兄弟?是亲家公?是干亲?他跟你非亲非故!跟你连点儿亲戚边儿都沾不上,可是你却要养着他,管吃、管喝。唉,你这个秃鬼!给我住口,别哇哇叫啦,你要再叫,我明天就亲自到苏维埃去报告,说你在家里养着一棵多漂亮的花儿!”

“我的手太软,所以他没有立刻死掉。从前,有一回我在家里动手宰猪……扶好啦,别松手呀!噢,见鬼……是的,有一回,我动手宰猪,把它的整个喉咙管都割断啦,一直刺到了心口,可是这个该死的东西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跑起来啦。跑了好半天!浑身是血,可是还是在跑,嗷嗷直叫。它已经没有法子喘气啦,可是它还活着。这就是说我的手太软啦。好啦,松手吧……还在喘气儿?请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几乎把他脖子上的大骨头都砍断啦……”

“你要是不耐烦的话,就先去看马好啦,这儿没有你我们什么都干得好!什么也漏不了。”

“这种差事我已经干烦啦。”他从堆在板凳上的马刀堆里抽出自己的马刀,用大拇指试着刀刃,兴奋地说。

“我也不是旧教徒。”

“你住口吧,阿夫多季娅!”

葛利高里摘下皮帽子,小声招呼说:

“谢谢啦。现在该抽口烟……”葛利高里接过递给他的香烟,走到放在板凳上的一只铁锅前面,操起木碗,舀了一碗水。水凉丝丝的,还带点儿咸味儿。吃得舒舒服服的葛利高里贪婪地喝了两大碗,然后津津有味地抽起烟来。

“进这个大门。”

“说得对。”葛利高里强颜欢笑,回答说。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听从了他的命令。过了一会儿又问:

福明咳嗽了一声,转身朝着桌子喊。

“走吧,走吧!别说话!把手背到后面,听见了吗?!”

“走,咱们到内室去谈谈,这儿吵得太厉害。”

“你把我送到哪儿去?”

第二个人跃马朝葛利高里冲过来,命令说:

“站住,狗崽子!你是什么人?”

“咱们也该休息啦,”福明站了起来,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葛利高里的肩膀上,“好样的,麦列霍夫,多亏你那天在维申斯克听了我的话!那时如果你不藏起来,大概早就完啦。现在一定是埋在维申斯克镇外起伏不平的大沙丘里,连脚指甲都烂掉啦……这我早就料到啦。好啦,你考虑得怎么样啦?说说,完了咱们就睡去。”

“明白啦。你们有多少人在这个村子里?”

“走,坏蛋,别说话!再说,把你的脑袋砍了!把手背到后头来!”

“我看,你是以为我们抓到你,会送你到维申斯克去,是吧?不,老兄,我们去那儿的道路也不通啦……别害怕!我们已经不给苏维埃政权服务啦。跟它分手啦……”

“喀琅施塔得。”卡帕林提示说。

“你们叫我上哪儿去?”

葛利高里的心哆嗦了一下。他一声未吭,停了下来。逃跑是愚蠢的。路边——连条土沟,连丛小树都没有:一片平坦空旷的草原。他连两步也跑不出去。

“我根本就没有东张西望呀。”

“会干的。这又不是猪油,”那个声音沙哑的哥萨克心平气和地说,接着又蹲了下去,“会干的,或者把它洗掉。这算得了什么。”

第三个哥萨克张开两手,把从红军战士身上剥下来的棉袄摊开,说道:

“啊啊,这可太难得啦!”坐在桌边的一个人笑着说。

福明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扎在军便服上的皮带。

深为感动的主人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

“这说起来话就长啦。”

葛利高里正在等着这一问呢。他必须做出选择:要么继续在这村那村东躲西藏,在主人还没有把自己交给苏维埃政权之前过着忍饥挨饿、有家不能归的日子,悄悄地愁死;要么就到政治局去自首;要么就跟着福明干。他已经选择好了。整个这天晚上,他还是第一次正视着福明,歪着嘴笑了笑,说:“我的选择,就像童话里讲的勇士一样:往左走,就会失掉马,往右走,就会被杀死……就是这样,三条道儿,却没有一条正路……”

“是党支部的书记,还是别的什么人?”

“在人家作客饿瘦啦。”福明好心肠地开玩笑说。

“原来你们是些这样的人……可是我还在想,这是些什么人呢?”俘虏露出沾着血的牙齿笑着,仿佛是因为听到这么新奇的事儿使他感到高兴、惊讶,但是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种使大家都不由地警惕起来的声调儿,“照你们的说法,是为人民而战的战士,是吗?是这样。可是在我们看来,不过是土匪而已。要我给你们干?哼,你们可真会开玩笑!”

“左边儿沾上血啦……还粘手哪,呸,这脏玩意儿!”

“麦列霍夫!真是冤家路窄!咱们又见面啦!你这是从哪儿来呀?快脱脱衣服,请坐。”福明从桌边站起来,走到葛利高里跟前,伸出一只手来,“你在这儿逛荡什么呀?”

“你是跟我们走一条路呢,还是怎样的?你总不能在别人家里藏一辈子呀。”

“其余的人在哪儿?”福明又问。

红军战士用像发疟疾似的闪光的蓝眼睛看了福明一眼,把一团血块吐在脚下,用已经是响亮的低音回答说:

“请你们再收下一个吧!”

“你还是别讲什么童话吧,正经地选择吧。童话咱们以后再讲。”

一个骑马的人把他送到村子里,其余的两个人在牧场上分开了,往大道上跑去。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走着。等走上正经道路以后,他放慢了脚步,问:

福明叹了口气。

“这个坏蛋……你们的……”他咯咯地往下咽着血,嗓子里咕噜咕噜响着说,“把我的肺打坏啦……”

“你真是个天真的小伙子……也许咱们真该放掉他吧,弟兄们?你们觉得怎样?”福明的胡子里闪着笑容,转过脸朝桌子旁边的人们问。

大家都没有说话。丘马科夫是个短粗的漂亮哥萨克,穿着一件英国皮背心,他不高兴地从桌边站起来,理了理向后梳得很平整的棕红色的头发。

“哪个部队?”

仔细观察着全部经过的葛利高里看到那些被风吹成褐色的脸上露出了矜持、会心的笑意。

屋子里寂静了片刻。后来有人抑制着呵欠,问道:

“你到哪儿去?”福明问。

声音沙哑的哥萨克厉声说:

“真的,是个非党的战士!”

“普斯科夫省。”

“你慢着点儿!”葛利高里用手掌撑着马鬃大声说。

“你上哪儿去?”

红军不做声了,使劲张开嘴唇。他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咯咯地响,一条细细的血流从左边嘴角流到下巴颏上。他用手擦了擦嘴唇,看了看手掌,然后往裤子上擦了擦。

卡帕林把腿从床上耷拉下来,用手擦了擦脸,站了起来。他略微弯下腰,握了握葛利高里的手说:

“我们吗?”福明高高地把眉毛往上一挑,手摸着胡子说,“我们是为劳动人民而战的战士。我们反对委员们和共产党员们的压迫,你看,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居然是个很机灵的家伙!鬼东西!他从台阶上一跃而下,撒腿就跑。浪费了一颗子弹。弟兄们在结果他……”

“第十二征粮团。”

“进来的时候——也应该擦擦脚嘛!来了一趟,给我们这儿留下些脚印,弄得这样脏……看你有多邋遢,老弟!”丘马科夫跟在俘虏后面走出去,故意装得很不高兴地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害人精脱手呀?”

“快。”葛利高里避开他的目光,回答说。

押送兵没有吭声,把马一夹。由于出汗和夜里的潮气变得湿淋淋的马胸膛撞在葛利高里的脊背上,一只马蹄子踏在他脚旁,踩得融雪直响。

“抓到了吗?”

葛利高里默默地把手从军大衣口袋里抽了出来,他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他遇上了什么事情,这些阻拦他的人是什么人,就问:

押送的人轻轻地用刀尖触了葛利高里一下子。磨得锋利的、冰凉的刀刃,恰好触到葛利高里的军大衣领子和皮帽子中间的光脖子上,突然一阵恐怖的感觉,像火花似的一闪,代替了无能为力的愤恨。他把大衣领子支起来,半侧回身看了看押送的人,嘟哝说:

葛利高里默不作声。他点上烟,贪婪地一连使劲抽了几口。他的头有点儿晕了,恶心得要命,最近这一个月他吃得不好,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这些日子他竟衰弱得这么厉害。他灭了香烟,拼命吃起东西来。福明简单地把暴动经过和在地区内流窜的初期情况谈了谈,还把自己流窜誉为“进军”。葛利高里默默地听着福明的谈话,几乎连嚼也不嚼地把面包和烤得很不好的肥羊肉吞下肚子。

“……你看:我们暂时就这样地小打着,”福明继续说,“我们想最后总会把哥萨克发动起来,消灭苏维埃政权。我们听说,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起义、暴动:西伯利亚、乌克兰,甚至连彼得格勒。那个炮台叫什么名字来着,那里的舰队也全都起义啦……”

“离婚啦。”一个已经不很年轻、在炉炕旁边抽烟的哥萨克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怎么,还想剥下他的裤子吗?”第一个哥萨克不满意地问。

红军战士默不作声。他脊背靠在炉炕上,用已经炯炯有神、明快的眼睛打量着大家。他偶尔疼得皱皱眉头,呼吸困难的时候,就微微地张开嘴。

一直走到村边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在村头上的一户人家大门口押送兵勒住了马,命令说:

“加入你的匪帮。”

“你们是些什么人呀?”

“你为什么不说话?舌头割掉啦?你是什么人,我问你哪?”

“有烟抽吗?”他对福明说。

“什么事情?你跑得可真够远呀……”福明用探索的目光打量着葛利高里,“说真的——你是在这儿避难吧?”

“我已经吩咐过啦,雅科夫·叶菲莫维奇。”

“也许是土匪,再不就是维申斯克肃反委员会在玩花招,假装土匪。我中计啦!像傻瓜一样中计啦。”葛利高里心里想,故意在门洞里磨蹭,想集中一下思想。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事儿呀?”主人低声问她。

“我本来就没有说话嘛,别骂人啦。瞧你,又臭又硬……”

“十四个人。”

“哼,那你可以高兴啦。”

“送到首长那儿去。走吧,坏蛋,不然我就把你……”

“命令他们把这家伙从院子里拖到胡同里去。”

“我不会忘掉你的恩情的。也许我将来还有机会报答你。”

“是共产党员吗?回去,你妈的!听见没有,快点儿!”

哗啦一声水响。一个弯腰站在死人旁边的人挺直了身子。那个声音沙哑的哥萨克,嘴里哼哼着,在剥死人身上的棉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红军战士离开了炉炕,背微驼,慢吞吞地往门口走去,地板上留下了些湿漉漉的毡靴印。

“出去清醒清醒。”

“建立什么样的政权我们以后再说。老百姓选择什么样的政权,我们就建立什么样的政权。不过这种事还不是很快就能办到的,而且我对政治问题也是个外行。我是个军人,我干的事情就是消灭那些委员和共产党员,至于有关政权的问题,我的参谋长卡帕林会跟你谈的。他是我这方面的专家,此人很有头脑。学问很大。”福明把身子侧向葛利高里小声说:“原沙皇军队的上尉。是个聪明小伙子!他正在内室里睡觉呢,生了点儿小病,大概是因为不习惯这种生活:我们行军的路程总是很远的。”

“起来吧,卡帕林。有客人来啦。这是自己人——麦列霍夫·葛利高里,从前的中尉,来,你们认识认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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