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咱们这儿乱成什么样子啦?……自己人在互相残杀呢。”
“正是我,阿司塔霍夫。怎么?您莫非……你等等,你不就是科舍沃伊吗?”他站起身来,只有剪得短短的、栗色小胡子下面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容,而眼睛里和显得十分衰老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严肃神情,不知所措地、高兴地伸出手来,“你是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好啊,咱们又见着面啦!……真高兴……”
赶车的不高兴地挥了一下鞭子,疲惫不堪的马匹胡乱地拉扯了一下套索。马车车轮吱吱扭扭、细声细气地唱着,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颠簸,司捷潘扭过身去,背朝着米什卡,结束谈话的时候问了一句:
“不,我到镇上去。”
“为什么不给您太太写呀?您太太还健在哪。”
“大概会的……村子里有什么新闻吗?”
“您从哪儿来啊,司捷潘·安得烈伊奇?”米什卡兴高采烈地问。
在十字路口,米什卡拨马向右拐去,他立在马镫上,告别说:
“好像没有接到过您的什么书信……”
车主是个乌克兰人,赶着汗淋淋的、膘肥毛亮的壮马。在轻便马车的后座上斜躺着一个身材匀称、宽肩膀的男人,他穿着城市式样的西服上衣,后脑勺子上扣着一顶灰色的细绒毡帽。米什卡跟在车后走了一会儿,观察着戴毡帽的人那颠得直哆嗦的、下垂的肩膀和落满尘土的白衬衣领。乘客的脚边放着一只黄皮箱和一只口袋,口袋上放着叠起来的大衣。米什卡闻到一股陌生的雪茄烟气味。“大概是一位到镇上去的大官儿。”米什卡心里想,就催马来到马车旁边。他朝帽檐底下斜睨了一眼——顿时又惊又怕,咧开了嘴,只觉得脊背上好像有许多蚂蚁在匆忙地爬行。原来斜躺在马车上的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正眯缝着凶狠的浅色眼睛,急躁不安地在嚼着黑色的雪茄烟蒂。米什卡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把同村人那熟识的、变得厉害的脸打量了一番,最后认定在马车弹簧坐位上摇晃着的真是活着的司捷潘,他激动得出了一身大汗,咳嗽了一声,问:
“德国人穿得都很干净。”司捷潘皱起眉头,碰了碰车老板的肩膀,说,“喂,快点儿赶嘛。”
“我是从法国的马赛——一个大城市——坐轮船到新俄罗斯克的。”
受伤的种马被安置到马棚里去,兽医给医治了踢伤的那条腿。第六天上,来向场长汇报情况的米哈伊尔·科舍沃伊亲眼看见,繁殖天性强烈的马利布鲁克竟咬断了缰绳,从马架子里蹦了出来,俘获了马倌、场长和兽医们骑的那些拴着腿在营房附近吃草的骒马,领着它们跑到草原上,——起初是小步跑,后来马利布鲁克就开始咬那些落在后头的骒马,催逼它们快跑。马倌和场长都从营房里跑出来,只听见拴马腿的绳子被咯吱咯吱地挣断了。
“咱村的哥萨克都说:我们亲眼看见司捷潘被打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我受了两处伤,可是哥萨克们……哥萨克们是怎么干的呀?他们扔下我跑了……被俘了……德国人给我治好了伤,就送我去做工……”
司捷潘好像苦于追询,回答问题的神色矜持、平静:
“请问,先生,您是不是阿司塔霍夫呀?”
这匹马生着一颗精瘦的、像蛇一样的小脑袋。耳朵也很小,很灵活。胸部的筋肉异常发达。细长而有力的腿,蹄腕骨完美无瑕,蹄子非常光滑,就像是河水冲刷的鹅卵石。臀部稍微有点儿下垂,尾巴像一束粗线。这是一匹纯种的顿河马。而且,它的血统是非常纯的,它的血管里连一滴混血也没有,全身都显示出是一匹难得的纯种良马。它的名字叫“马利布鲁克”。
“一路平安!”
米什卡立刻收拾好,把公家发的东西都交了回去,当晚就启程回家。他拼命赶着自己那匹骒马。太阳下山的时候已经到了卡尔金,并且在那里的山岗上追上了一辆去维申斯克方向的大车。
“你回村子里去吗?”
“从德国来。奔回家乡来啦。”
“没有,他又跟发妻在一起啦。跟您的阿克西妮亚早就散伙了……”
科舍沃伊已经当了两个月的马倌,他仔细地研究了马群在牧场的生活情况;对它们的智慧和不同于人的高尚品质深感敬佩。他目睹种马与骒马交配的情景,这一永恒的爱情场面是在非野蛮的情况下进行的,然而却是那么自然,纯洁,简单,在科舍沃伊脑子里产生了不利于人类的对比。不过马的相互关系中也有很多与人相同的地方。例如,科舍沃伊注意到,日益衰老的种马巴哈尔对待骒马总是那么凶狠、粗暴,可是对一匹额上有一道宽宽的白斑和一双热情眼睛的四岁枣红色小骒马却完全不同。巴哈尔总是忧心忡忡、急躁不安地在它身边打转儿,嗅闻它的时候,总是发出一种特殊的、矜持而又热情的喷鼻声。巴哈尔喜欢在休憩的时候把凶狠的脑袋放在心爱的骒马身上打半天盹儿。米什卡从旁观察,看到在种马的薄皮下缓慢颤动的肌肉韧带,而且他觉得巴哈尔像老头子似的,在绝望地爱着这匹小骒马。
“听到我从前的老婆什么消息吗?”
司捷潘用动作迟缓的手指揉了揉落满尘土的毡帽檐,像个非俄罗斯人似的,把每一个音节都说得很清楚,冷冷地回了一句:
司捷潘的声调很冷淡,一点儿热乎劲儿也没有。听到妻子的情况,也不动声色。
“您是怎么回来的呀?”
司捷潘眼角上的寒光第一次变暖了,笑了。
“她还在那儿,在亚果得诺耶呢。”
“那么葛利高里……还跟她在一起吗?”
马车上的人点了一下头,帽子移到了额角上;他扭过身子,抬眼看米什卡。
“我早已跟她分手啦,——这您大概是知道的。”
他们俩聊起来。马缓步而行。西天上一片红霞,天上,紫云行空,奔向黑夜。一只鹌鹑震耳地叫着,飞落在道旁的黍谷丛里,尘雾弥漫的寂静笼罩了草原,白昼的忙乱和喧嚣在渐近黄昏的时分消失了。在通往丘卡林斯克和克鲁日林斯克镇大道岔口紫红色的天幕上,映出了一座小教堂的凄凉暗影;砖红色的云堆沉重地压在教堂的上空。
金花鼠疲惫沙哑地吱吱叫着。田鼠在洞边新挖出的、正在变黄的土堆上打盹。草原上,热气腾腾,但是,却是死一样的静穆,四周的一切都是透明的,纹丝不动。就连古堡也在目所能及的天边神话般地、隐若地闪着蓝光,就像在梦中一样……
“会不会也征召您去打仗呀?”
“一下子怎么说得完呀?新闻可多啦。”
“我那些邻居呢?麦列霍夫家的儿郎们都还活着哪?”
科舍沃伊的差事干得很好。显然,他热心工作的情况传到了镇长的耳朵里,八月上旬,场长接到命令,叫把科舍沃伊送到镇公所去待命。
“风吹得直摇晃……”
“是啊……听说啦。”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科舍沃伊仍在贪婪地瞅着司捷潘,赞赏、敬佩地说:
“我的房子还完好吗?”
“怎么,难道您流落他乡,就不想家吗?”米什卡没命地追问,前胸几乎贴在鞍头上了。
中午时分,马利布鲁克把马群带到饮水处。徒步赶去的马倌们把它领走的那些骒马牵走了,米什卡给马利布鲁克备上鞍子,把它骑到草原上,仍旧放进原来那个马群里去。
米什卡笑容满面,在马鞍子上扭动着身子,慌乱起来,但是司捷潘的那副样子和沙哑、纯正的俄罗斯口音弄得他很窘;米什卡改变了称呼,在后来的谈话中都以“您”相称,模糊地感到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把他们隔开了。
“天晓得,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呀?”米什卡扔下马缰绳,困惑不解地把两手一摊,说,“都说你阵亡啦。可是我一看:正是阿司塔霍夫……”
亲爱的草原!带苦味儿的风把马群的骒马和种马的鬃毛吹倒。干燥的马脸被风一吹,散发出咸味,于是马就呼吸着这种又苦又咸的气味,用像缎子一样光滑的嘴唇嚼着,嘶叫着,感到嘴唇上既有风又有太阳的滋味。上面是低垂的顿河天空,下面是亲爱的草原!到处蜿蜒着漫长的浅谷、干涸的溪涧和荒芜的红土深沟、残留着已被杂草遮没的一窠窠马蹄痕迹的广袤的羽茅草大草原,珍藏着哥萨克的光荣的古垒在神秘地沉默着……哥萨克永不褪色的鲜血灌溉的顿河草原啊,我要像儿子一样,恭恭敬敬地向你弯腰致敬,我要亲吻你那淡而无味的土地!
羽茅草熟透了。草原上,方圆几十俄里都是波浪滚滚的银白色羽花。风吹草地,野草富有弹性的,像浪花一样起伏翻腾,沙沙作响,灰白色的浪潮忽而涌向南方,忽而又涌向西方。气流掠过的地方,羽茅草就像做祷告一样弯下腰,一道黑乎乎的幽径就会在羽茅草花白的头顶上浮留半天。
饮马的时候,这匹马为了保护自己的骒马,常跟另一匹特别健壮的老种马咬架,尽管种马在牧放的时候总是不钉马掌的,但是那匹老儿马还是把这匹马的左前腿踢伤了。两匹马都直立起来,互相啃咬,用前蹄乱扒,撕咬对手的皮肉……
“该死的小崽子,害得咱们只好步行啦!……”
“起初有点儿想,后来也就习惯啦。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他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本来想在德国定居,加入德国籍;但是思家心切——于是就扔掉一切,回来了。”
“看得出,您的日子过得很好,司捷潘·安得烈伊奇。看您的衣服,穿得多阔气,像个大阔佬。”
“回头见,司捷潘·安得烈伊奇!”
白天——则是一片暑热、气闷、白雾弥漫。褪色的蓝天、酷热的太阳、万里晴空和张着棕色铁弓般的翅膀盘旋的鹞鹰。草原上,是一望无际的耀眼的羽茅草,热气腾腾的、驼毛色的杂草晒得冒着白烟;鹞鹰斜着身子在蓝天上盘旋,——它的巨大的影子在蓑草上无声地滑过。
“原来是这样……我还不知道哩。”
各种颜色的野草都已经开过了花。山岗上,晒黄了的苦艾忧郁地低着头。短短的黑夜很快过去了。每天夜里,乌黑的天穹上,繁星灿烂;一弯新月——哥萨克的“小太阳”,半边阴黑,吝啬地闪着惨白的光辉;广阔的银河和其他的星系交织在一起。空气辛辣、浓郁,夜风又干又苦,苦艾味浓;大地吸透了同样强烈的苦艾气味,渴想着凉风的吹拂。夜空中,骄傲的、没有被马蹄踏过、没有人迹的星群铺成的道路纵横交错;像麦粒似的小星,在干燥的漆黑的天幕上,还未发光,甚至未及庆幸自己的萌发就消失了;月亮像块干涸的盐土块,草原上是一片干旱,枯草遍地,到处是一片无休止的、银白色的鹌鹑的搏斗声和响亮的蝈蝈儿的叫声……
“我没有人可写信啦。”司捷潘扔掉烟蒂,立刻又点上一支雪茄。
“活着哪。”
马倌不在跟前,——他正躺在草地上睡觉,脊背和两条叉开的、穿着落满尘土的、晒烫了的靴子的双脚对着太阳,任它晒去。对手把马利布鲁克打翻在地,然后又把它赶得远离马群,把流血不止的马利布鲁克扔在那里,自己则占有了两个马群,领到“沼泽地带”的斜坡上。
场长大骂一通,但是看着远去的马群,心里却在赞赏马利布鲁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