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吧!”波乔尔科夫把自己的两只热辣辣的大手巴掌放在身边的人的肩膀上,气恼地说,“问题不在这里……”
他头发乱蓬蓬的,光着脚,穿着一件没有系进裤腰里去的棉布衬衣,黑脸紧贴在锁孔上站在那里,不断地重复说:
“你就在裤子里撒吧,宝贝儿。一夜的工夫你的裤子也穿不破,天亮了,你就是穿着尿湿的裤子去上天堂也会放你进去的……”
“打掉你的牙——住声!……”
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在快活而又伤感地谈论女人,谈论爱情,谈论每个女人在他们心里留下的或大或小的欢乐。
“人家都在这儿睡觉哪!可是这家伙……良心叫狗吃啦!”
“见他们的鬼吧,让他们屠杀好了!死——现在并不可怕……‘我只怕一件事儿,在来世——我们已经互不相识……’菲加,咱们在阴世间再见面时就成了陌生人了……这太可怕啦……”
克里沃什雷科夫痛苦地龇着牙,在黑暗里笑着说:
那个哭泣的人,抽搭着,擤着鼻涕,安静了下来。
“什么人?”一个看守低声问道。
“狼才是你的同志!”一个哥萨克看守终于回答说。
“开开呀,同志!”
这一夜,大家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却又都是东拉西扯,互不连贯。
“住声,该死的东西!”
村子里的公鸡打鸣儿了。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铁器的叮当声。
此夜,星光昏黄,夜色惨白,在这个塞满死囚的小杂货店里,人们几乎没有睡觉,简短的话语声没有了。气闷和惶恐使人们喘不过气来。
“简直像老娘儿们!——号啕大哭。”
天快亮的时候,有个人——也不知道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号啕大哭起来;从小就不知道眼泪咸味的粗笨的成年人号哭起来,简直是太可怕啦。哭声立刻惊破了昏睡的寂静,有几个人同时叫骂起来:
“很清楚——我们上当受骗了,真够饭桶的啦!……太窝囊了,米哈伊尔!从前,小孩子的时候,我拿着父亲老掉牙的猎枪到顿河对岸去打猎,我在树林里走啊,走啊,那树林就像绿色的大幕……来到小湖边,正有一群野鸭。我却一只也没有打中,真窝心,窝心得我简直要哭出来。现在,又是窝心得很——失算了:如果早三天从罗斯托夫撤出来——就不会在这里等死啦,就可以把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打得落花流水!”
看守放下步枪,谛听了一阵夜间觅食的野鸭在黑暗中扇动翅膀的声音,抽了一根烟卷,然后把嘴唇贴到锁孔上说:
“开开呀,老兄!”哀求的人改变了称呼。
拉古京正在对一个人讲自己的故乡,讲祖父嫌他脑袋长得扁长,叫他“鞋掌脑瓜”,又讲这位祖父捉到他在别人瓜地偷瓜,用鞭子抽他。
人们在说自己的家庭、父母、亲属……谈论今年的庄稼长势很好:小麦地里已经可以藏住乌鸦了。在叹惜喝不到伏特加和失去了自由,在责骂波乔尔科夫。但是很多人已经昏昏欲睡——身神俱瘁的人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就睡着了。
“开开门,同志!我要出去吹吹风,要去厕所!……”
“自己人。我们是去给波乔尔科夫一伙挖坟的。”
从傍晚就有一个赤卫军战士要求到院子里去:
“我们全完啦!……”这个赤卫军战士离开门口时绝望地说道。
大家肩并肩地坐着。波乔尔科夫坐在角落里,把口袋倒空,一面狠狠地骂着,低声嘟囔着,一面在撕一堆钞票。把钱撕完以后,脱掉鞋袜,摇晃着躺在旁边的克里沃什雷科夫的肩膀,说道:
“流起眼泪来啦,只有你是有家的人!……”
本丘克坐在靠门口的地方,他用嘴唇拼命吸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凉风。他玩味着过去的生活,偶尔想起了母亲,立刻就像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似的,他便竭力驱除这股怀念慈母的思绪,转而去追忆安娜,去想不久前的日子……这使他感到恬静、幸福,心情轻松。死的念头并不很使他害怕。他也并未像往常那样,一想到他的生命将被夺去,就觉得脊椎骨在莫名其妙地战栗。他准备去死,就像走过艰难困苦、漫长的道路以后,已经非常疲倦,浑身酸痛,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使他动心了,他准备去享受并不愉快的休息。
远处传来几声咳嗽,一个年轻人的快活的声音回答说:
小杂货店里的人立刻都动起来了。
重又是一片死寂。各个角落里都闪着烟卷的火亮,但是人们却都一声不响。空气里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味、挤在一起的强健的身体的气味、纸烟的烟味和像新鲜的家酿啤酒似的夜露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