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利高里咬紧牙关,盯着在水里洑的加尔梅克人。他的胳膊划得越来越慢,肩膀也越来越多地沉进水里。浸透了的棉袄直往下坠他。海浪从加尔梅克人头上冲下火红的狐狸皮帽并向岸边推来。
葛利高里从早晨就来到码头上;他把马交给普罗霍尔以后,在人群里挤了半天,寻找熟识的人,听着不连贯的惊慌的谈话。他眼看着一个退伍的老上校在“圣光荣号”舰的跳板旁边自杀了,因为警卫人员不让他上船。
从转角处迎着他们飞出六个骑马的人,都拔出刀来,疯狂地奔驰。最前面的一个骑士的胸前挂着一条像伤口似的血红的布条。
“叫他们去逗惹红军吧!对咱们反正是一样。”葛利高里笑着策动自己的马,沿街走去。
葛利高里猛然转身,朝马走去。普罗霍尔正在兴致勃勃地跟驰马来到他面前的里亚布奇科夫和博加特廖夫谈话。里亚布奇科夫一看见葛利高里,就在马上扭动着身子,焦急地用靴后跟刺了一下马,喊道:
葛利高里双手深深地插在军大衣的口袋里,默默地用肩膀推开毫无目的地聚集在码头上的哥萨克,走了过来。
里亚布奇科夫回头一看,绝望中愤怒地把马刀上的穗子揉成一团,扯了下来:红军的散兵线正从山上下来。水泥厂附近响起了激烈的机枪声。铁甲车上的大炮对着红军的散兵线打去。第一颗炮弹在阿斯兰季磨坊附近爆炸了。
从海上吹来带浓重咸味的冷风。它把一种奇特的、陌生地方的气息吹到岸上来。但是对于顿河人来说,不仅风是陌生的,——在这个被穿堂风吹透的、寂寞的海滨城市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异乡的。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站在防波堤上,等候上船……岸边,顶着白沫的绿色波浪在翻滚。感觉不到温暖的太阳透过黑云冷眼看着大地。英国和法国的鱼雷艇在港湾里冒着烟;一艘无畏舰像座阴森的灰色山峰高耸在水面上。军舰的上空笼罩着黑色的烟雾。码头上是一片不祥的寂静。不久前那艘最后的运输舰在那里停靠、摇晃过的码头边,水里漂浮着军官的马鞍、皮箱、毯子、皮袄、包着红色天鹅绒的椅子,还有些匆匆忙忙从跳板上扔到水里去的零碎东西……
“有位中校入伙,跟我们一块儿走。他非常熟识那儿的道路。他说:‘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你们领到梯比里斯!’咱们走吧,葛利沙!从那儿到土耳其去,啊?应该逃命才对呀!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可你,怎么还像条死鱼一样……”
“不,我不去。”葛利高里从普罗霍尔的手里接过马缰绳,艰难地、像个老头子似的骑到鞍子上,“我不去。没有意思。而且也有点儿晚啦……你瞧!”
“你去不去呀?”里亚布奇科夫走到紧跟前,逼问道。
“没有必要啦!咱们就留在这儿吧……要知道,当着大家的面,死也壮烈嘛……”
“唉,见你的鬼,跟我走!为什么死呀?你瞎说些什么?”葛利高里非常恼火,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从海上传来一声雷鸣般的轰隆声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英国无畏舰“印度皇帝号”离开了盟国俄罗斯的海岸,转了个弯,用舰上的几尊十二英寸口径的大炮射来一批炮弹,掩护正驶出港湾的轮船,轰击着向城郊冲来的红军和绿军的散兵线,并把炮弹打到山口处,那里出现了红军炮兵。英国人的炮弹沉重地吼叫着,从拥挤在码头上的哥萨克们的头上掠过。
但是里亚布奇科夫抓住葛利高里的马缰绳,惊骇地喊叫:
“不,我不去。”
“他要淹死的,这该死的异教徒!”一个穿紧腰外衣的老头子惋惜地说。
在自杀以前几分钟,这位身材矮小、行动慌张、腮帮子上长满灰白色硬毛、有了肉囊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的上校抓住警卫队长的武装带,苦苦地哀求了半天,不断地擤鼻涕,用脏手绢去擦被烟草熏黄的小胡子、眼睛和直哆嗦的嘴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下了决心……立刻就有个机灵的哥萨克从死者带热气的手里抽出闪着蓝光的手枪,穿着浅灰色军官大衣的死尸像截木头似的被众人的脚踢到箱子堆旁边去。跳板附近挤的人更多了,排队等上船的人群里争斗得也越来越厉害,难民们沙哑、愤怒的吼声越来越刺耳。
“回住处去,弟兄们,跟我走!”葛利高里心情愉快了一些,不知道怎么突然振作起来,命令道。
博加特廖夫勒紧马缰,勒住往后蹲的战马,透过射击的轰隆声喊:
“那就是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来,”站在葛利高里身旁的一个哥萨克说,“那就是说,他对红军太狠啦……”
“忍不住啦!”一个哥萨克叹了口气说。
“好啊,英国大炮叫得够凶的呀!可是他们白惹红军生气!他们的射击毫无益处,只不过瞎闹腾一气……”
“你快点儿来吧,潘苔莱维奇!”他没有等到葛利高里走近,就从老远喊,“现在还不晚,咱们走吧!我们集合了有半个连的哥萨克,打算去格连吉克,然后再从那儿去格鲁吉亚。你怎么样?”
等到最后一只轮船摇晃着开始驶离码头的时候,人群里响起女人的哭号声、歇斯底里的呼喊声、咒骂声……轮船汽笛短促低沉的鸣声还没有消逝,一个戴狐皮三耳帽的青年加尔梅克人扑通一声跳到海里,跟在轮船后面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