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身上的厚上衣脱下来,把胸前的薄布背心和衬衣撕开,摸索到伤口。子弹打进了阿克西妮亚的左肩胛骨,打碎了骨头,又斜着从右锁子骨下面穿出来。葛利高里用沾满血的、颤抖的手,从鞍袋里掏出件干净的内衣和绷带包。抱起阿克西妮亚,用膝盖支着她的背,给她包扎伤口,想止住从锁子骨下面直往外涌的血。衬衣布片和绷带很快就都变成黑色,全湿透了。从阿克西妮亚半闭着的嘴里也流出血来,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葛利高里吓坏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生中最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阿克西妮亚仿佛是在证实他的想法,说:
他在沟底找到了一小块平地,说:
“站住!什么人?”
他看到她那哭肿的、闪着幸福光芒的眼睛,看到她那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苍白的脸颊,亲切地苦笑着,心里想:“她收拾一下,跟着就走,像是去做客似的……什么都不怕,真是个好样的娘儿们!”
“……他们想念你,总在问——爸爸在哪儿?我想尽办法对付他们,对他们更亲热。慢慢就跟我熟啦,愿意和我在一块儿啦,到杜妮亚什卡那儿去的时候也渐渐地少啦。波柳什卡是个很文静的小姑娘。我用破布给她做了几个娃娃,她就抱着娃娃坐在桌子下面玩起来。有一回,米沙特卡从街上跑回来,浑身直哆嗦。我问他:‘你怎么啦?’他哭得非常伤心。‘孩子们都不跟我玩儿,他们说——你爸爸是土匪。妈妈,他真是土匪吗?土匪是些什么样子的人?’我对他说:‘你爸爸,他根本就不是土匪。他是个……不幸的人。’于是他就缠着问我:为什么他是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是什么人?我怎么也给他说不明白……葛利沙,他们自动喊我妈妈,你别以为我教过他们。米哈伊尔对他们还不错,很亲热。跟我不招呼,遇到我就把脸扭到一边走过去,可是有两次给他们从镇上带糖果回来。普罗霍尔一直很想念你。他说,这个人算完啦。上个星期他还来过,他谈到了你,简直哭出眼泪来啦……他们到我家来搜查过,总在搜查武器,房檐底下、地窖里,到处……”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现在就走?”
就是昨天,她还在咒骂自己的一生,觉得周围的一切,就像阴天一样,一片灰暗,无限凄凉,可是今天,她觉得整个世界是这么光明、可爱,就像夏天里一阵爽人的倾盆大雨之后一样。“我们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她心里想着,漫不经心地看着被朝阳斜光染红的镂花的橡树叶子。
“别这样!别哭。够啦!以后咱们再一起儿哭吧,将来有的是时间哭……赶快准备,我有两匹马放在荒沟里等着呢。怎么样?你走吗?”
“我是回来接你的。他们逮不住我的!跟我走吗?”
“你怎么想呢?”阿克西妮亚突然大声说,立刻惊骇地用手捂上嘴,看了孩子们一眼,“你怎么想呢?”她已经耳语似的问,“难道我一个人留下来会舒服吗?我走,葛利申卡,我的亲爱的!我就是地下走也要去,跟在你后面爬我也要走,我再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儿啦!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最好把我打死,可别再扔下我啦!……”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亲了亲杜妮亚什卡,说:
但是默不作声的阿克西妮亚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呻吟一声。
“太可惜啦,葛利沙!这么好的马,尤其是那匹灰马,简直看也看不够,也得扔啦?这匹马你从哪儿弄来的?”
两匹马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轻轻地嘶叫起来。天很快就要亮了。东天边上已经燃起一片粉红色的晨曦。顿河上升起朝雾。
吃早饭的时候,阿克西妮亚问:
阿克西妮亚犹豫不决地回答说:
葛利高里揉了揉眼睛,睡眼蒙眬地笑了。
“你睡吧,亲爱的,你好好地睡一觉吧!”
看到了自己家的老宅、黑魆魆的苹果树顶,在北斗星下的井上的汲水吊杆……葛利高里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走下顿河的斜坡,轻手轻脚翻过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走到没有关上百叶窗的窗户跟前。他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头脑里隐约的血液翻腾声。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棂,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阿克西妮亚默默地走到窗前来,仔细看了看。他看到她把双手捂在胸前,又听到她唇边吐出的模糊的呻吟声。葛利高里打了一个手势,叫她开开窗户,从肩上摘下了步枪。阿克西妮亚打开了窗扇。
在朝阳灿烂的光辉中,他埋葬了自己的阿克西妮亚。已经把她放进坟坑里了,他又把她的两只没有血色的、黝黑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摆在胸前,用头巾盖住她的脸,免得泥土落进她的半睁半闭、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已经开始暗淡无光的眼睛。他向她道了别,坚信,他们的离别是不会很长久的……
“没有人,”阿克西妮亚轻轻地说,“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呀?”
“我的亲爱的,葛利申卡,你脑袋上添了这么多白发……”她低声说,“你这不是在老吗?不久以前你还是个小伙子啊……”她忧郁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葛利高里的脸。
“夜里有谁会看见咱们呢?我是为了防身才留下的。没有武器我就有点儿害怕……咱们扔掉马,——我把武器也扔掉。到那时候就用不着了。”
看得出,痛苦把像她这样坚强的女人也折磨得够呛。看得出,这几个月她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葛利高里抚摸着她那披散到背上的头发和那滚热的、汗湿的额角。他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顿,然后才问:
“看在上帝面上!你就是说一句话也好啊!你这是怎么啦!?……”
“我不哭啦……我已经不哭啦……米哈伊尔不在,他已经去维申斯克一个多月啦,在一个什么部队里干呢。快去看看孩子吧!唉,我们简直没有想到你会回来!……”
“你好啊,我的好哥哥!到底是回家来啦?你在草原上流浪了多少日子……”接着就哭诉起来,“孩子们总算把父亲盼回来啦……父亲还活着,可孩子们却成了孤儿……”
“先留给杜妮亚什卡。以后看情形再说。将来咱们也可以把他们接走。怎么样?你走吗?”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
“趴下身子,克秀莎!趴得再低一点儿!”
你们该洑够了吧?
“轻点儿!你好!别开门,我从窗户里进去。”葛利高里耳语说。
葛利高里手扶着马刀,跨过窗台,关上了窗户。
吃过早饭以后,他们在铺开的军大衣上躺下来。葛利高里竭力在跟睡魔做着斗争,阿克西妮亚用胳膊肘子撑着身子,讲他不在家时候她是怎样过的,讲她在这些日子有多痛苦。葛利高里在难以克制的昏沉状态中,听见她那均匀的声调,怎么也没有力量抬起沉重的眼皮。有时候他完全听不见阿克西妮亚的声音了。她的声音离得远了,越来越低沉,渐渐完全听不见了。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醒了过来,可是没过几分钟,却又闭上了眼睛。疲倦比他的愿望和意志更强有力。
他抱着阿克西妮亚,沿着深沟的陡坡上在草丛中踏出的、遍地羊粪的小径,小心翼翼地下到沟底。她那无力地耷拉下来的脑袋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听到阿克西妮亚带哨音的、急促的喘息声,觉得一股热血涌出她的身体,从嘴里流到他的胸膛上。两匹马也跟着他下到沟底。它们打着响鼻,笼头摇晃得铿锵直响,吃起肥美的青草。
“克秀莎……等等……接过枪去。”他结结巴巴、刚能听到地低声嘟哝说。
小河边上是连绵不断的果园,在夜雾中阴森森、黑压压的一大片。
他从帽子里掏出烟荷包,开始卷起烟来,但是阿克西妮亚一走出去,就急忙地走到床前,亲了他们半天,然后想起了娜塔莉亚,还想起了自己苦难生涯中的许许多多往事,不禁哭了起来。
“马呢?”
到天亮还早,葛利高里已经来到了鞑靼村对岸的牧场上。在村子下边一点,顿河水比较浅的地方,他脱得净光;把衣服、靴子和武器都绑在马头上,用牙齿叼着子弹盒,跟马一同洑水渡河。河水凉得要命,他迅速用右手划水,竭力使身上暖和些,左手牢牢地牵住系在一起的马缰绳,小声吆喝着不断呼哧、打响鼻的马匹。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招个房客——或者你随便怎么处理吧。留下的衣服和东西——你都拿回家去……”
“孩子们都好吗?”
“这儿就是咱们的宿营地,安置下来吧,克秀莎!”
我呀,我这个婆娘也哭够啦……
深夜,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干沟。过了两个钟头,他们从山岗上下到奇尔河边。水鸡在草地上啼叫,青蛙在河湾的芦苇丛里面呱呱乱吵,麻鸻在远处的什么地方低诉。
“我要走,把阿克西妮亚也带走。你把孩子领回家去,行吗?等我在外面找到工作,安置下来,就把他们接走。”
“好极啦!比步行好得多。只不过腿……”她难为情地笑了,“你背过身去,葛利沙,我要看看腿。皮肤有点儿疼……准是磨破啦。”
“不久。你是不是再睡一会儿。”
葛利高里卸下马鞍,把马的腿拴了起来,马鞍子和武器都藏到小树丛里。草上的露水很重,重露使绿草变成了灰色,但是还笼罩着清晨的昏暗的斜坡上却闪着暗淡的蓝光。橘黄色的大蜂在半开的花瓣上打盹。云雀在草原上空飞鸣,鹌鹑在庄稼丛里、在草原上芳香四溢的杂草堆里咕咕地叫着,仿佛是在说:“该睡啦!该睡啦!该睡啦!”葛利高里把一丛小橡树边的草踏平,枕着马鞍子,躺了下来。鹌鹑的鸣叫声,云雀催眠的歌声,从顿河边一夜都没有变凉的沙滩上吹来的热风,——这一切都诱人欲睡。别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可是对于一连几夜没有睡觉的葛利高里,的确是该睡啦。鹌鹑在劝他睡,他被睡魔征服,闭上了眼睛。阿克西妮亚坐在他身旁,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用嘴唇撕着散发出蜂蜜气味的紫色花瓣。
这四个人是不久前才在这里宿营的征粮队的哨兵,他们一声不响、不慌不忙地朝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走过来。其中一个停下来吸烟,划着火柴。葛利高里使劲把阿克西妮亚的马抽了一鞭子。那匹马往前一冲,立即飞驰而去。葛利高里趴在马脖子上,跟在后面奔驰。恼人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砰砰地响起忽高忽低的齐射声。一闪一闪的火光划破了黑暗。葛利高里听见子弹热辣辣的呼啸声和拉长音的口令声:
“你小声点儿,别把孩子们吵醒!你别说这些啦,好妹妹!这种调调儿我已经听过啦!我自个儿的眼泪和苦恼已经够受啦……我不是叫你来哭的。你能把孩子领去抚养吗?”
“杜妮亚什卡也……活着哪……很好……”
“很好。”
在离开村庄约两俄里的时候,葛利高里来了个急转弯,离开大道,走下深沟,他下了马,把阿克西妮亚抱了下来,轻轻地放到地上。
“上哪儿去?”
“草原上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正是没有人的时候。我要睡一会儿,克秀莎,你看着点儿马。等一会儿你再睡。我困得不行啦……我睡啦……四天四夜啦……等会儿咱们再说话儿……”
葛利高里被喊叫声吓得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勒住了马缰绳。他立即使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回答说:“自己人!”然后猛地掉转马头,乘机低声对阿克西妮亚说,“向后转!跟我来!”
“房子怎么办呢?家产呢?”
“米哈伊尔在家吗?你别哭啦!住声吧,我的衬衣都被你的眼泪打湿啦……克秀莎!我的亲爱的,够啦!时间很少,没有工夫哭啦……米哈伊尔在家吗?”
“葛利沙……葛利申卡……”
“你是不是躺一会儿?”阿克西妮亚问。
“到南方去。到库班,或者更远的地方去。咱们凑合着活下去,怎么样?不论什么活儿都累不倒我。我的手应该干活儿,不应该打仗。这几个月,我心里难过极啦……好,这事儿以后再谈。”
阿克西妮亚拉紧马缰绳,往后仰着身子,歪到一旁。葛利高里急忙扶住她,否则就摔下马去啦。
“葛利沙,这儿不会有人抓住咱们吗?”她用花茎触了触葛利高里的长满胡子的脸腮,小声问。
“我怎么对别人说啊?如果他们问起,她上哪儿去啦,——我怎么说呀?”杜妮亚什卡问。
领唱的女人高声地诉说着悲惨的命运,阿克西妮亚忍不住了:泪如泉涌!她想赶快干活,忘却这些,把在心底蠢动的苦闷压下去,但是泪眼模糊,一颗颗热泪滴在碧绿的土豆秧上,滴到软弱无力的手臂上,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干了。她扔掉锄头,躺在地上,用手巴掌捂上脸,尽情地哭了起来……
九点钟左右,葛利高里被马嘶声惊醒,他惊骇地坐起来,手在身旁摸索着,寻找武器。
“你怎么样啊?”她热切地低声问,“你怎么回来的?你躲到哪儿去啦?如果逮住你可怎么办?”
他想抱住阿克西妮亚,但是她沉重地跪到他面前,抱住了他的双腿,把脸紧紧地贴在湿淋淋的军大衣上,由于她竭力在抑制恸哭,所以全身都在哆嗦。葛利高里把她扶起,搀到板凳上。阿克西妮亚紧贴在他的身上,脸藏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急剧地哆嗦不止。她用牙齿咬着军大衣的翻领,堵住哭声,免得惊醒孩子们。
咔咔咔,灰色的小鹅啊,回家吧,
“杜妮亚什卡呢?”
杜妮亚什卡无言地坐在大箱子上,问道:
“我从……”葛利高里凄然一笑,说,“从一个道利人手里抢来的。”
由于奔驰涨得满面绯红的阿克西妮亚的黑眼睛了一下。
他使劲用手把小坟坑上的湿润的黄土拍平,低下头,轻轻地摇晃着,在坟旁边跪了很久。
等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跟杜妮亚什卡道了别,亲过一直也没有醒的孩子们,走到台阶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下到顿河边,沿着河岸,走到荒沟。
树丛旁边和向阳的地方,遍地都是异香诱人、五颜六色的野花。阿克西妮亚摘了一大把野花,轻手轻脚地坐到离葛利高里不远的地方,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就动手编起花冠来,编成了一顶富丽堂皇的花冠。阿克西妮亚瞅着花冠,欣赏了半天,然后又插上几朵粉红色的野蔷薇花,放到葛利高里头前。
“跟着我走,克秀莎!咱们走出荒沟——就放马大跑,你就不会觉得这么摇晃啦。拽紧缰绳。你骑的这匹马不喜欢松缰绳。小心膝盖。它有时淘起气来,总想咬人的膝盖。好啦,走吧!”
她一声也不响,越来越沉重地压到他胳膊上。葛利高里在奔驰中把她搂到怀里,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往莫罗佐夫斯克镇方向去。咱们骑马走到普拉托夫,然后就步行走了。”
葛利高里把马拴在一棵儿时就很熟悉的干榆树上,便往村子里走去。
阿克西妮亚心里欢欣、激动,从旁斜睨了葛利高里一眼。
他站在墙边的土台上。阿克西妮亚两只赤裸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胳膊哆嗦得很厉害,在他肩膀上抖动,这是两只多么亲爱的胳膊,所以胳膊的颤抖也传到了葛利高里身上。
阿克西妮亚伏身在葛利高里的头顶旁,拨开披散到他额上的一缕头发,轻轻地用嘴唇吻着他的脸颊。
“你说什么呀!”他叫起来,“天快亮啦,该走啦。快穿上衣服,去叫杜妮亚什卡来。咱们要跟她说好。咱们要在天亮以前赶到干沟去。白天咱们躲在那儿的树林里,夜里——再走。你会骑马吗?”
“不,不必啦。”葛利高里断然地说。
“想当年,咱俩去亚戈德诺耶的时候,也是这样走的,”葛利高里说,“不过那时候你拿的包袱大一些,咱们都还年轻……”
葛利高里终于没有听完她的讲述,睡着了。他头顶上的小榆树叶子被风吹着,在窃窃私语。黄色的光影从他脸上滑过。阿克西妮亚把他闭着的眼睛亲了半天,后来把脸颊贴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自己也睡着了,睡梦里还是满面笑容。
“执枪!……”
“咱们从这儿往哪儿去呀?”
“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全部答案。”葛利高里扭过脸去对着阿克西妮亚,“克秀莎,快点儿吧,赶紧收拾。别多带东西。带上件暖和的上衣,两三条裙子和内衣什么的,吃的东西,够头两天吃就行啦,就带这些东西。”
他费劲地从昏迷中醒过来,沙哑地说:
葛利高里在离小河约一百沙绳远的地方追上了飞奔的灰马,跟那匹马跑齐以后,喊道:
“好吧,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们俩都要走——我就领去吧。总不能把他们扔在街上,也不能把他们交给外人……”
“跟我一起走。我脱离了匪帮。我在福明的匪帮里混哪,听说了吗?”
到干沟有八俄里远。很快他们就跑完了这段路,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树林边。葛利高里在林边下了马,把阿克西妮亚扶下马来。
现在他再也用不着忙了。一切都完了。
“主啊,怎么走都行,别说是骑马啦!我总在想——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呢?我常常梦见你……各种各样的梦……”阿克西妮亚匆忙地梳着头发,用牙齿咬着发针,模糊不清地嘟哝着。她很快就穿好衣服,朝门口走去。“要把孩子们叫醒吗?看他们一眼也好呀。”
他略微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睡去。被太阳晒得尖上发黄的黑眼睫毛轻轻地哆嗦着,上嘴唇也在微微地抖动,露出了咬紧的白牙齿。阿克西妮亚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离别这几个月,他变得多厉害呀。在她心爱的人的眉间深深的横纹里,在嘴角的皱褶里,在突出的颧骨上,新添了一种严厉的、几乎是残酷的表情……她头一次想到,他在打仗的时候,骑在马上,手里举着亮晃晃的马刀,样子一定非常可怕。她垂下眼睛,瞥了一眼他那骨节粗重的大手,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杜妮亚什卡一迈过门限,就喊:
葛利高里在离小桥不远的地方停下马。村子里是一片午夜的寂静。他用靴子后跟催马往桥旁边弯去。他不想从桥上走过去。他怀疑这种寂静,而且害怕这种寂静。他们在村边涉水过河,刚拐进一条小窄胡同,从沟里站起一个人,跟着——又有三个人。
“把它们扔掉。”
你们该洑够了吧?
“这算不了什么,会好的,”葛利高里安慰她说,“你把腿伸开些,不然你的腿好像在哆嗦……”他面带亲热的嘲笑神情眯缝着眼睛说,“唉,你这个哥萨克女人!”
黎明前不久,阿克西妮亚死在葛利高里的怀抱里。她始终没有苏醒过来。他默默地亲了亲她那已经冰凉的、血浸得带咸味的嘴唇,轻轻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他胸膛上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仰面倒在地上,但是他立刻惊骇地跳了起来。可是又摔倒了,光着的脑袋碰在石头上疼得要命。后来他索性跪着,从刀鞘里拔出马刀,开始挖起坟坑来。土地湿润,很容易挖。他匆忙地挖着,但是气闷得很,憋得喉咙难受,为了喘气痛快一些,他撕开了衬衣。黎明时清新的空气使他汗湿的胸膛感到一阵袭人的凉意。他觉得干得痛快得多了。他用手和马刀往外挖土,不停地挖,但是等挖出一个没腰深的坟坑——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使劲把葛利高里搂在自己怀里。他亲了亲她,斜着眼看了看窗户。夏夜苦短。要赶快走。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吹一声口哨,我就像只小母狗一样,跟着你跑。这是因为我太爱你,太想念你啦,葛利沙,可把我想坏啦……只是孩子们太可怜啦,至于我自己会怎么样,我连‘哼’也不‘哼’一声。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就是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那么孩子呢?”
“听说啦。可是我跟着你到哪儿去呀?”
过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悄悄地站了起来,高高地提起裙子,尽力不叫落满露水的草沾湿裙子,走出这块儿平地。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冲刷着石头潺潺流去。她下到尽是长满碧绿青苔的石板的沟底,喝足了泉水,洗了洗脸,用头巾擦干绯红的脸。嘴唇上一直挂着一丝笑意,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葛利高里又跟她在一起儿啦!莫测的未来又在用梦幻般的幸福招引着她……在不眠的夜里,阿克西妮亚流了多少眼泪,最近这几个月又忍受了多少痛苦。就在昨天白天,在菜园子里,当有几个婆娘在不远的地方锄着土豆,唱起一支忧伤的娘儿们歌曲,——她的心碎了,不由得倾听起歌声来:
葛利高里拥抱了她,严厉地说:
“像兔子一样过日子过惯啦。就是睡觉的时候,也要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听到一点儿声音,就吓得哆嗦……姑奶奶,这是很难改的。我睡了很久了吗?”
“你要上哪儿去?”
“马上就走。”
太阳在热风阵阵的晨雾中升到沟崖上空。阳光照在葛利高里没戴帽子的头上,照得他那浓密的白发银光闪闪,滑过他那苍白的、呆板、可怕的脸。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
“我要连着睡上几天几夜,才能睡够。我们还是吃早饭吧。我的鞍袋里有面包和刀子,你自个儿去拿吧,我去饮马。”
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摊开手脚,睡在床上。葛利高里弯下腰,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踮起脚尖走开了,默默地坐到阿克西妮亚身旁。
“怎么可惜,也得扔掉……咱们又不能去卖马。”
“喂,怎样?不常骑马,乍骑起来很不舒服吧?”他笑着问。
阿克西妮亚擦掉脸上的泪水,用湿淋淋的手巴掌紧捧葛利高里的脸颊,含泪笑着,紧盯着心爱的人,悄悄说:
葛利高里下到水边,用石头和树枝筑了一个小水坝,用马刀掘了些土,填进石头缝里。等他的小坝边蓄满了水,他就把马牵过来,让它们喝饱了,然后给它们摘下笼头,又放开它们去吃草。
上了岸,急忙穿上衣服,勒紧了马肚带,为了让马暖和一下,快速向村子驰去。水湿的军大衣、浸透的马鞍翅子和潮湿的衬衣使他浑身都凉透啦,牙齿磕得咯咯响,脊背上一股凉气,全身直哆嗦,但是一放马飞奔,很快就暖和过来了,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他勒马缓步而行,观察四周,机警地谛听着。他决定把马放在荒沟里,便顺着石坡下到沟底。石头在马蹄下枯燥地响着,铁掌迸起阵阵的火星。
“你受伤啦!?打在什么地方啦!?……快说呀!……”葛利高里沙哑地问。
“我太感谢你啦,好妹妹!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带着武器走呀?咱们要枪有什么用处?叫别人看见——那咱们就要倒霉啦。”
葛利高里解开马,把阿克西妮亚扶上马。阿克西妮亚骑上,马镫显得太长了。他恼恨着自己事先想得太不周到,勒紧了马肚带,骑上第二匹马。
“可是我一直还在怀疑——这是不是做梦?把你的手给我,叫我摸摸,不然我总不相信。”她轻轻地笑了,紧挨着葛利高里的肩膀走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脱下军大衣,耸了耸肩膀。太阳晒得很厉害。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听不到小溪的歌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