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手捂什么呀?又不是大姑娘。”
“生上火壶吧。”
由于他们俩都被同样的思想所困扰,就越去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阿克西妮亚坐在床上,就像浸在水里一样,没有插嘴说话。胀得硬邦邦的奶子把上衣的扣子都撑开了。生孩子以后,她明显地胖了,增添了一种充满信心的、新的幸福神韵。
“而且身上也不干净,有肿疮……”
一群军官在葛利高里旁边那个哥萨克面前检查了一会儿,然后就一个一个地向他走过来。
检查快完的时候,几个军官坐到桌边嘀咕了一阵,决定:
葛利高里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阿克西妮亚喂过孩子,用胳膊支撑着身子,不眨眼地瞅着葛利高里脸上朦胧的黑线条,心里在跟他告别。她想起了在她卧房里劝葛利高里上库班去的那天夜晚,也是这样,只是那天晚上有月亮,把窗外的院子照得雪亮。
“爸爸,说实在的,这有什么法子……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啦。”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
“真是一个神奇的梦。”
葛利高里和一个丘卡林斯克村的红头发高个青年一同脱了衣服。从门里走出一个文书,背上的制服皱着,清脆地喊道:
“在赤杨村……”又不做声了。
“姓什么,叫什么?”
“到普通部队。”
“再切一点面包来,别舍不得!”
“你是怎么来的,爸爸?”葛利高里问道。
“喂,转过身来!你背上长的是些什么?”一个戴上校肩章的军官不耐烦地用手指头敲着桌子,喊道。
新兵在区公所的冷屋子里依次脱光衣服检查身体。几个军队里的文书和军区兵站副长官助理在奔忙,穿着短筒漆皮靴的军区司令的副官在不停地来回溜达;手指上镶黑宝石的戒指和美丽的黑眼睛里微肿的粉红色白眼珠,把洁白的皮肤和肩章衬得更加显眼。屋子里传出军医们的谈话和命令的片断。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一阵寒气走进了屋子;他摘下风帽,朝圣像画过十字,用缓慢的目光向室内四下扫了一眼。
“……这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呀!一个爱沙尼亚的小村子,老百姓大都是暗白皮肤,可是这个姑娘却与众不同,而且还远不止她一个!我们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推测,后来我们才弄明白,二十年前……”军官们已经走了过去,离开了葛利高里把自己的哥萨克装备摊放在马衣上的地方,顶着风,他只是模糊地听到了被军官们的笑声淹没了的炮兵上尉说的最后一句话:“……原来是你们阿塔曼斯基团的一个连在那个小村子里驻扎过。”
他揿了揿膝盖关节,敲了敲筋头上的韧带,捏了捏马蹄距毛上部的骨头……
车厢里散发着草原的苦艾、马汗和春天融雪的气味。远处,地平线上,耸立着一片片浅蓝色的、像黄昏时晦暗的星星一样在沉思的、高不可攀的树林。
“大概是位将军吧?”
等到吃完早饭,收拾停当的时候——天已破晓。曙光像蓝色的波浪,在晴空荡漾。篱笆好像栽在雪里似的,清晰地、参差有致排列在那里,黑魆魆的马棚顶上,笼罩着一片温柔的紫色烟雾。
“好,就该这样!”地主严厉地好像是在威胁似的结束了谈话,然后把整个脸都藏到皮大衣里。
“你们日子过得很好啊。”
阿克西妮亚也想入睡,但思潮澎湃,就像风吹干草堆一样,把一丝睡意,全卷走了。一直到天亮她都在反复思量那句没头没尾的梦话,寻思它的含义……结满霜花的窗上刚一透亮,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醒了。
“我们要把娜塔莉亚接回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跟在他后面喊道,“她不愿意住在娘家啦。前几天我看到她,叫她回咱们家里来。”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跑到摇篮跟前去裹起孩子来。
老爷每天早晨醒来,就把韦尼阿明叫去。
葛利高里也没有戴帽子就跑了出去,从爬犁上搬来两个口袋。
“母亲叫我向你问候,她的腿又疼起来啦。”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要举起什么重东西似的,吃力地说道,“我来送你到马尼科沃镇去报到。你好好准备吧。”
“快点!”葛利高里身旁的人红着脸,往下脱着袜子,害怕地耳语说。
“你多重?”
葛利高里的号码是一百零八号,他把马牵到磅秤那儿去。量过了马身上的每一部分,过了磅,马还没有来得及从磅秤台上走下来,——兽医带着那种习惯的权威架势又扳开它的上嘴唇,看了看牙齿;他用力按摩着马,摸了胸部的筋肉,像蜘蛛爬一样捯动着强有力的手指头,一直向腿部摸下去。
此情依旧,葛利高里还是那个,又不是那个了。背后已经拖了一条漫长的、日复一日踏出的羊肠小道……
“不用,让它空着走吧。倒是一匹好马。”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请您看看这个家伙。体格有多壮,啊?”
“坐爬犁来的,套的小骒马和彼得罗的战马。”
葛利高里靠着马槽站在一节车厢里。车厢的门大敞着,陌生、平坦的田野从车门前滑过,一片片浅蓝色温柔的树林在远处旋转。
他们住宿的房子里已经住了五个新兵和几个来送儿子入伍的父亲。
利斯特尼茨基的庄园——亚戈德诺耶——就像个木节子似的长在辽阔干涸的山涧里。风向常变,时而刮南风,时而刮北风;太阳在浅蓝色的天空飘移;暑热未尽,秋天就踩着夏天的衣襟,带着沙沙的落叶声,跟踪而来。严寒和暴风雪送来隆冬,可是亚戈德诺耶却整年累月在麻木的寂寞中抽搐,与外界隔绝的日子,就像孪生姐妹似的,一模一样,天天逝去。
葛利高里亲了亲女儿的湿润的额角,朝马匹走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揪了一下马缰绳,向前迈了一步,瘸腿碰了一下站好。
葛利高里追到爬犁旁边。爷俩都缓缰而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扭过身子,背朝着马问道:
“春天我着了凉。起了些小肿泡。”
“不管是谁的,总不能把孩子扔了啊。”
“一朝走。”他把“早”字说成了“朝”字。他那冻僵了的舌头好像肿胀起来,紧贴在牙床上,吐字不清。
“不要挂念老婆,她会好好过下去的。要出色地去服役。你爷爷是个很勇敢的哥萨克,你也要,”老将军的声音变得更低沉(利斯特尼茨基为了避风把脸藏到大衣领子里),“你也要保持你爷爷和你父亲的荣誉。你父亲好像在皇上阅兵时,曾因骑术高超,得过头奖,是吧?”
白头发的医生在嘟哝些什么,葛利高里把背转向桌子,竭力抑制着浑身的哆嗦,回答道:
“分到哪儿去啦?”
“分配到第十二团去,麦列霍夫,听见了吗?”
“领到了。”
“别跟我讲他妈的鬼话!我是好心好意和你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气冲冲,脱口骂道。
“你不懂得当兵的规矩吗?……”怒气冲天的兵站长官向他大发雷霆,他因为打牌输了钱,从早晨起就很不高兴。
“别缠我了行不行,你们他妈的问什么呀?分到哪儿去?分到十二团去啦。”
“真是只公狗!”
“别怕。”葛利高里也同样地低声安慰她说。
圣诞节的第一天,葛利高里赶着爬犁送利斯特尼茨基到维申斯克去。
“我又梦见了一回,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说老实话,我真的又梦见了一回。”韦尼阿明毫不在乎地撒着谎。
“是,是,这是明显的遗传现象。”
“别哭啦……看你就像秋天的毛毛雨:哭起来就没有完啦。”
“这些旧话……别再提啦……”
“这体格有多壮……”
“我们是‘咕咕村’来的。”葛利高里卸着马鞍子,抚摸着马鞍子下面出了汗的马背笑着回答说。
“脱脱衣裳吧,爸爸,大概冻坏了吧?”
“叫你换成我来试试看!”
融雪时节的风吹来暖意,路上积雪已经融完了的地方冒着热气。几只母鸡咯咯叫着穿过街道,几只白鹅在一片水洼里戏水,激起了一道道的斜波纹。橙红色的鹅掌像严霜打过的秋叶,在水中泛出浅红色。
“科尔舒诺夫·德米特里和卡尔金·伊万。”文书探出脑袋叫唤。
“奇尔河来的。”黑暗里有人粗声回答说。
“你这是什么眼神?什么眼神,啊?哥萨克?……”他那颧骨旁边有道刮脸刮破的伤痕的脸颊立刻从上到下都涨红了,“为什么驮载扣带弄得乱七八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是哥萨克还是穿树皮鞋的庄稼佬?……你父亲在哪儿?”
“要三份,告诉过你啦!我要关你禁闭!”
“快往山下赶吧。”葛利高里挥动鞭子,站在马镫上,驰马追过父亲,马蹄扬起的雪飞溅到爬犁上。
“您好,爸爸。”葛利高里从凳子上站起来,回答父亲的问候,向前迈了一步,站到屋子当中。
葛利高里慌慌张张地展开了卷着第二十四个钉子的布角,粗糙的黑手指头稍稍碰到了兵站长官白嫩的手指头上。兵站长官忙把手往回一缩,好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在灰军大衣侧面擦了擦;厌恶地皱起眉头,戴上了手套。
“五普特零六封特半。”白头发的医生没有把挑起的眉毛放下来回答说。
葛利高里没有回答。爷儿俩一直沉默着跑到第一个村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再没有提起这件事。
“谢谢啦。”他用手指甲往下刮着皮袄上的一个陈泥点,说道:“我给你送装备来啦;有两件外套、一副马鞍子、一条裤子。去拿进来……都在那儿。”
“浑身都冻僵啦,”葛利高里拍着手回答说,又转脸朝着阿克西妮亚说,“给我解开风帽扣子,手冻得不听使唤了。”
葛利高里侧过身子来,费劲地张开冻僵的嘴唇。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去套爬犁。葛利高里挣开疯狂亲吻她的阿克西妮亚,去跟萨什卡爷爷和其他的人告别。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给我一支化学铅笔。”靠门口的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沙哑地说。
“这就是军区司令。”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后面碰了碰葛利高里,小声说。
“葛利沙,等等……我好像还有什么话忘了跟你说……”她茫然地浑身哆嗦着,皱着眉头在苦思。
“使劲抽这个家伙!”地主用眼睛指着大走马说。
兽医把不安地竖起耳朵的马又是听,又是摸,折腾了半天,然后摇摆着白大褂的衣襟,向四周散发着刺鼻的石炭酸气味,走开了。
“满脸强盗相……太野蛮。”
“准备去入伍啦?”
“奇——怪!”另外那个年轻些的医生结结巴巴地说道。
葛利高里翻了一下身,模糊地说:
他们睡得很晚。阿克西妮亚紧靠着葛利高里,眼泪和没有吃完奶的奶子流出的乳汁浸湿了他的衬衣,她低语道:
他从桌边站起来,到门口去抽烟,装作无意似的摇了两下摇篮,把大胡子伸进小帐子里去,问道:
“等一等,亲爱的!……”阿克西妮亚左手抓住冰冷的马镫,右手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腾不出手去擦那从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涌出来的满面泪水。
“钱都领到了吗?”
“潘菲洛夫·谢瓦斯季扬和麦列霍夫·葛利高里。”
后来韦尼阿明学乖了,就自己来杜撰有趣的和迷人的梦。使他苦恼的是:总要不断编造新梦,你看他,提前几天就开始编造迷人的梦了。他坐在大箱子上,把一张张就像他的老脸一样鼓胀和油污的纸牌噼噼啪啪地往小毯子上摔着,眼睛呆呆地凝视着一点,在杜撰新梦哪,到后来,竟发展到这种地步,连个真梦都做不成了。一睡醒,他就拼命去回忆梦境,但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虚——像刮过似的,光溜溜,黑漆漆,一无所有,别说是梦,连张人脸也没有见到。
“你再买不到更便宜的啦,长官们是看不出的。他们没有那么聪明。”
“听说,古时候要服役二十五年呢。”
“是哥萨克吗?”
葛利高里脸色苍白:父亲正触动了他那还没有完全长好的伤口。自从孩子生下来以后,葛利高里瞒着阿克西妮亚,也瞒着自己,心里一直在痛苦地怀疑着。每天夜里,等阿克西妮亚睡了以后,他常常走到摇篮跟前去仔细察看,在孩子黝黑、红润的小脸上寻找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但每次都是疑惑重重地离开摇篮。司捷潘的皮肤是深红色的,几乎也是黝黑的,——怎么能知道,是谁的血在小孩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里循流呢?有时候他觉得女孩儿像自己,有时候又伤心地发现,她太像司捷潘了。葛利高里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有阿克西妮亚生她时,他从草原上把抽搐阵痛的阿克西妮亚拉回来的痛苦记忆。有一次(阿克西妮亚正在厨房里做饭),他把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换尿布,突然感到一种刺心的痛楚。他偷偷弯下身去,咬了咬孩子扎煞着的小红脚指头。
“嗯——好……”
“请问维申斯克镇的人驻扎在哪一条街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向遇到的第一个人问道。
韦尼阿明依然是那样高高地擎着毛茸茸的脑袋,僵直的大腿哆嗦着,整天坐在堂屋的箱子上一个人玩牌,玩得直发昏。吉洪依然是那样在嫉妒自己的麻子情人对萨什卡,对长工,对葛利高里和老爷的亲昵态度,甚至连仙鹤也嫉妒起来,因为卢克里娅也用那种寡妇的过分的柔情来照顾它。萨什卡爷爷有时喝得酩酊大醉,走到窗户前,向老爷讨个二十戈比的铜币。
从那里回来的时候,葛利高里就骑在这匹刚买来的马上,慢走快跑都试了一下。离过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亲自到亚戈德诺耶来了。他没有把套在爬犁上的骒马赶进院子,拴在篱笆上,一瘸一拐地向下房走去,捋着耷拉在皮袄领子上像一把茜草似的大胡子上的冰琉璃。葛利高里从窗户里一看见父亲,就慌张起来。
“顺着大街往前走。”
“是,是我父亲。”
“回来啦,当差的?”
“听说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本正经地审视了在一堆破布片里伸出的小黑脑袋,很自豪地证实说:
“那一回,娜塔莉亚的相貌就全毁啦……脑袋也歪了,像中了风似的。割断了一根大筋,所以脖子总是歪着。”
“到磅秤上去。”
“这该死的军役,拆散人家的魔鬼!”
父亲毫不怜惜地刺痛了他的伤处,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鞍头,沙哑地回答道:
韦尼阿明为冥思苦索那些并不奇妙的假梦弄得才思枯竭,而老爷却大发雷霆,打断了说梦者炒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剩饭,骂道:
“你套一匹,再把我那匹马套上。”
“圣诞节的第二天。怎么,爸爸,你要走吗?”
“是个姑娘,”阿克西妮亚替葛利高里回答说,但是一看到老头子的脸上露出的不满神色,而且还凝结到大胡子上,就急忙补充说,“长得很漂亮,什么地方都像葛利沙!”
一位穿着浅灰色军大衣、戴着银白色的卷毛羊皮帽子、白头发、高身材的将军挥舞着戴白手套的手,左腿总比右腿抬得稍微高一些,从他们身旁走过去。
“一定是有问题呗,要不然谁愿意找麻烦。”
“小心,伙计们,看那个细高挑儿,”站在葛利高里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指着那个军区兵站长官,说道,“他就像公狗挖黄鼠狼洞那样乱翻一气。”
“六十九。”
在打开的口袋里有一串——供四只蹄子用的——马掌和一些马掌钉,都用油浸过的破布包着,一个装着两根针和一团线的针线包,一条毛巾。
“葛利高里,老爷叫你!”
军区司令走了过来,兵站长官才安静了。军区司令用靴尖踢了踢鞍架子,——打了个嗝儿,向下一个人走去。葛利高里要编入的那个团迎接新兵的军官,很有礼貌地把什么都仔细翻看一遍,连针线包也没有放过,他最后一个离开,倒退着,背风点上了一支烟。
“听谁说的?”
“讲讲!”地主手里卷着烟,简短地命令说。
过了一天,从切尔特科沃车站向利斯基——沃罗涅什开出了一列火车,这列红色车厢编成的列车装载着哥萨克、马匹和粮秣。
两个钟头就奔回亚戈德诺耶。一路上老爷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偶尔用弯起的手指头敲敲葛利高里的脊背,叫道:“停一下。”便转过身去,背着风,卷起纸烟来。
葛利高里故意慢腾腾地勒了勒马肚带,骑上马去,理着缰绳。阿克西妮亚用手指头摸着他的腿,不住地说:
“不,我骑马。”
“马克耶夫少将。这个鬼东西,厉害得很!”
“绝对不会,大人,一定是二十四个。”
“我得早点回去。”
葛利高里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文武官员的陌生的面孔。从他面前走过去的副官把两只苦闷、湿润的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一下,遇到葛利高里的注意的目光,就扭转身去;一个老中尉不知道为什么很激动,黄牙齿咬着上嘴唇,几乎是跑着在追这位副官。葛利高里看见中尉的红眉毛上方有一颗小疣子在哆嗦,直打他的眼皮。
葛利高里的脚边,铺着一条没有用过的马衣,上面依次放着一副马鞍,鞍架用铁皮包着,漆成绿色,马鞍有前袋和后袋;两件军大衣,两条裤子,一件制服,两双靴子,一件衬衣,一封特零五十四佐洛特尼克饼干,一个罐头,麦粒,以及一个骑士必需的其他各种食品。
检查委员会成员越走越近,谈话也渐渐沉寂下来,再过几个人就轮到葛利高里了。军区司令左手拿着手套,右手摇晃着,胳膊肘连弯也不弯。葛利高里立正站好,父亲在后面咳嗽不停。风在广场上散布马尿和融雪的气味。不很高兴的、像是喝醉酒似的太阳向下望着。
“是我们家的血统……嗯哼……你这个小家伙!……”
“为什么只有二十三个钉子?这是怎么回事?”他怒气冲冲地抖了抖破包布的角问道。
“哪个村子的?”
“如今她怎么样啦?”葛利高里用心地从马鬃里往外抠着被汗渍透了的牛蒡花瓣。
“当然啦。”
“喂,怎么样,葛利什卡?”
寒风飘洒着鹅毛大雪,银色的风雪在院子里呼啸翻滚。花圃外面的树上都挂着一层毛茸茸的薄霜。风把霜花吹落,飘散在空中,太阳一照,映出了神奇的彩虹般的光彩。屋顶上,正冒着斜烟的烟囱旁边,有几只寒鸦在呱呱叫着。它们被脚步声惊起,飞去,像一团团灰色的棉絮在屋顶上飞翔盘旋,然后闪着蓝光,掠过紫色的晨空,向西边的教堂飞去。
葛利高里在山顶上追上了父亲。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他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依然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伫立在大门口。寒风吹舞着她那艳红的头巾角儿,在她的肩头飘舞。
“混蛋家伙,这个讲马的梦,星期四就已经讲过一次啦。他妈的,你是怎么回事?……”
“胸围……”
“难道我是瞎子吗?”
马匹咯吱咯吱地嚼着干草,由于蹄子下面的车板直跳动,所以不住地在捯动着。
他戴上厚厚的羊毛织的手套,走了出去。阿克西妮亚因为受了这样的侮辱,脸色灰白,没有说一句话。葛利高里走着,斜眼望着她,故意踏在一块咯吱咯吱响的地板上。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个子并不特别高……”白头发的医生扭着葛利高里的手,转着他的身子,嘟哝说。
“瞧,瞧,妈的!……把口袋翻得乱七八糟!”
一群从各团和各炮兵连队派来的军官跟在司令的后面。一个肩部和臀部都很宽、穿着炮兵制服的上尉,对身旁的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的一位高个、漂亮的军官——大声说道:
“坐爬犁吧!”父亲一面策动马匹,一面喊叫。
“送到禁卫军去好吗?”军区兵站长官把梳得光光的黑脑袋俯到跟他并坐在桌边的人的耳边,问道。
葛利高里就在附近找到了块干燥地方,铺开马衣,把自己的全部装备放在上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后面牵着马,跟一个也是来送儿子的老头子聊起天来。
“梅毒,记下来。”
整个这些日子里,只有两件事情惊动了这昏昏沉沉的、发了霉的生活:一是阿克西妮亚生孩子,再就是丢了一只大种鹅。对于阿克西妮亚生的小女孩,大家很快就习惯了,至于鹅,人们在树林外边的坑里找到了几根鹅毛(看来是被狐狸拖去了)——于是大家又都安静下来。
“你看过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有说话,仔细地打量了葛利高里半天。
葛利高里还没有吃完那盘有一块猪肉的油腻菜汤,就站起身来,向马棚走去。
“如今算是全好啦。躺了七个月。三一节的时候眼看就要死啦。潘克拉季神甫已经为她作了临终祈祷……但是后来又苏醒过来啦。从那时候起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而且能够走路啦。她用镰刀向心窝里刺,可是因为手哆嗦,刺歪啦,要不就完啦……”
他和葛利高里告了别,仍然一面打量着阿克西妮亚,一面向门口走去。已经抓住门把手了,他又朝摇篮那边看了一眼说道:
“你没听说,她寻过短见吗?”
“果真一点也不想?……”
“不要紧。禁得住。”
“这么说,你是不想和你妻子一起过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鞭子往马身上抽了一下,连头也没回说道:
葛利高里在车夫座上朝后仰着身子,伸直的手里攥着绷紧的、颤动着的马缰绳,他担心地向斜坡看了一眼,记起了那次在初雪的爬犁道上,老爷曾因他不小心,爬犁颠簸了一下,在他脑后勺上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有劲儿,一点也不像老头子打的。驰到桥上,顺着顿河走的时候葛利高里才放松了缰绳,用手套擦了擦被风吹得火辣辣的两颊。
“唉,你这个糊涂虫,畜生!糊涂人做梦也是糊涂的。”
“夜长……孩子又不睡……我会想你想瘦的……你想想吧,葛利沙,要整整苦守四年呀!”
“你不怕上帝怪罪吗?”
韦尼阿明走到台阶上来喊道:
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扣皮袄扣,从台阶上跑下来。
“你也看见了,我已经有了孩子,还有什么说的?现在已经不能破镜重圆啦。”
激动的葛利高里和父亲商量了一下,过了半点钟,钻了个空子,把彼得罗的马牵到磅秤上去,兽医几乎没有检查就认为合格了。
“不然怎么办呢?”
“他要干什么,难道要数马掌钉子吗?……”
“略微看了看。”
“休假,”阿克西妮亚说,“顿河要流去多少水,才能把你等回来……”
葛利高里骂了一声,扬鞭策马,冲出院子。阿克西妮亚跟在他后面跑,深陷进院子里的雪堆里,笨拙地往外拔着穿毡靴子的脚。
“有卡尔金村的,有纳波洛夫村的,有利霍维多夫村的,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呀?”
葛利高里一条腿站着,把另一条腿伸进裤筒里,不高兴地骂道:
“你算碰上啦,这风简直像有意跟你为难似的。”父亲嘴里吃着,耳朵和大胡子抖动着,嘟哝说。
红眼圈、像爱咬舌的女人似的黑鸭子依然是那样一瘸一瘸地在院子里晃,珠鸡就像一滴滴小雨点似的落满院子,羽毛已丰满的孔雀在马棚顶上猫声猫气地喵喵叫唤。老将军很喜欢各种各样的鸟,就是打伤了的仙鹤也照样养起来。十一月里,这只受伤的鸟,一听见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仙鹤的模糊召唤,它就发出震人心弦的、铜钟似的哀鸣。可是它飞不起来了,被打断的翅膀僵死地垂着,将军从窗户里瞅着仙鹤弯下脑袋跳着、想从地上飞起来的样子,就咧着白胡子的嘴大笑起来,低沉的笑声在洁白空荡的客厅里回响飘荡。
“当心,养活的是不是别人的孩子?”
葛利高里的马检验不合格。并不像萨什卡爷爷预料的那样,老练的兽医还很有点儿“聪明”,竟发现了萨什卡爷爷说的那块隐蔽的伤痕。
“不——行——啊,你们诸位想想看,皇上看到了这副凶相,那会怎么样?单是他那眼睛……”
阿克西妮亚把孩子裹好,出来送行。
“有一回送老爷到镇上去,遇到咱村里的人,他们说的。”
“……村庄是这种疾病的温床。必须采取断然措施。我已经报告了将军大人。”
“你看,这是怎么的!……父亲!……”
一天走了七十俄里。第二天傍晚掌灯时分,他们赶到了马尼科沃镇。
过了一天,开始检查马匹。许多军官在广场上走动起来;一个兽医和一个拿着量尺的医生助手,晃动着军大衣的前襟走了过去。沿着教堂的围墙,各种毛色的马匹排成长长的一列。维申斯克的镇长杜达列夫从磅秤那里滑滑跌跌地向放在广场中间的小桌跑去,一个文书在那里记录检查和过磅的结果,兵站长官对年轻的中尉解释着什么,生气地跺着脚,走了过去。
地主走了出来,把胡子藏在貉绒皮大衣领子里。葛利高里给他把腿盖好,把缝着穗子的狼皮车毯扣上。
在外面排队等候的同村人围住葛利高里,纷纷追问:
“你们是哪个村子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往板棚檐下牵着马,询问道。
“四普特,十封特。下来。”
“大概是分到阿塔曼斯基团去了吧?”
“你父亲来啦!”萨什卡爷爷往马背上披着马衣在他身后喊道。
葛利高里看到了这些动作;他挺直身子,恶狠狠地笑了。他们的视线相遇,兵站长官的脸颊尖上涨红了,他提高了嗓门喊道:
“好,别说啦!”
葛利高里把大走马的缰绳递给萨什卡爷爷,就往下房走去。
葛利高里又瞅了一眼自己的装备,蹲下去,用袖子擦了擦油污的驮载扣带的边缘。检查委员会从广场的一头慢慢地顺着在马衣旁排列着的哥萨克面前走过。军官和长官们仔细地检查哥萨克的装备,掖起浅灰色军大衣的前襟,蹲下去翻看鞍袋,检查针线包,用手掂量着饼干口袋的分量。
“好,再见吧!好好照看孩子……我得上路啦,你看爸爸已经走远了……”
这种带侮辱性的体格检查使葛利高里很受刺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白发医生,用听诊器听过他的内脏,另一个年轻点的医生翻了翻他的眼皮,看了看舌头,第三个戴着玳瑁边眼镜的医生搓着自己衣袖卷到胳膊肘上的手,在他背后转了半天,然后说了声:
“你做了个什么梦?”
“五普特,六封特半。”司磅员把铜砝码碰得当地响了一声,报数说。
这一回他变得亲热多了,简单地、主人似的吩咐阿克西妮亚说:
他不再做声了。爬犁的滑杠轧着积雪,吱吱响着;葛利高里的马打着滑儿,蹄子哒哒地响着。
从山坡上向庄园驰去的时候,老爷问道:
老爷在教堂做完了祈祷,然后在他的堂妹——一个女地主——家里吃过早饭就吩咐套车。
这才叫葛利高里出去了。当他往门口走去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嫌恶的低语:
“葛利高里,起来吧,天快亮啦!”
兵站长官捏着军大衣的腰带把大衣提起来,闻了闻衣服里子,很快地数了数钮扣;另一个戴着少尉肩章的军官,在手里揉了揉上等呢子做的裤子;第三个军官拼命弯下腰,摸着袋子里的东西,以致风把军大衣襟都卷到了背上。兵站长官好像是摸烫手的热东西似的,用小手指和大拇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包着马掌钉的破布,吧嗒着嘴唇数着马掌钉。
第二天早晨,维申斯克镇的镇长杜达列夫把维申斯克区的新兵带到医务委员会去。葛利高里看到了本村同龄的青年们;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骑着一匹浅棕色的高头大马,备着一副崭新、锃亮、讲究的鞍子、华丽的肚带和银光闪闪的笼头,那天一清早,他骑马去井边饮马,看见葛利高里站在住所的大门口,他用左手扶着歪戴着的制帽,没打招呼就跑过去了。
“古时候与我有甚相干……”
葛利高里从镇上回来的时候真是束手无策:圣诞节已经快到了,但是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用官家发的钱和自己积蓄的钱,在奥布雷夫斯克村花一百四十卢布买了一匹马。他是和萨什卡爷爷一同去的,买了一匹相当不错的马:六岁口,枣红色,屁股下垂;这匹马只有一块不易看出的伤痕。萨什卡爷爷捋着胡子说道:
“休假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出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面问着,一面站起身来。
葛利高里冻得背上全是鸡皮疙瘩,走了进去。他那黝黑的身子闪着老橡树皮般的光泽。屋角的磅秤上站着一个脱得精光、颧骨高高的小伙子。一个看来好像是医生的人移动着磅秤上的砝码,喊道:
阿克西妮亚爬起来,穿上裙子;叹着气,找了半天火柴。
“我想你都会想死的……我一个人怎么过呀?”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一只冰冷的手伸给葛利高里,然后坐在凳子边上,裹了裹皮袄大襟,打量着呆立在摇篮旁边的阿克西妮亚。
套在这辆轻便、城里式样爬犁上的是一匹叫“石拜”的奥勒尔种圆斑灰色大走马。葛利高里勒紧马缰,把马牵出马棚,急忙套上爬犁。
韦尼阿明讲起来。如果是没有趣味的或是可怕的梦,地主就会生气地骂道:
“多重?”一个坐在桌子旁边的人惊愕地问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坐在桌边吃肉冻。“快喝醉啦。”葛利高里打量着父亲的显得温和的脸,心里断定。
“是个杂种!大概有东方血统。”
文书用哆哆嗦嗦、沾满紫墨水的手指头扣着上衣的钮子,跑了过去,军区兵站副长官在他身后,生气地喊道:
“明天一早就走吗?”
十二月里,葛利高里被公差叫到维申斯克镇公所去。他领了一百卢布的买马钱和一张在圣诞节第二天到马尼科沃镇征兵站去报到的通知。
葛利高里站到有凸纹的、冰冷的磅秤台上去。
“请去禀报一声,就说爬犁套好啦!”葛利高里向跑到台阶上来的使唤丫头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