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大雨使拉各斯城蒸腾着厚重的湿气。像这样的夜晚,即使是丝绸衬衫也会贴在身上。
“我害怕。”
“没有人?那么你是一个自由人了?”
“商业和历史是分不开的,亚当。如果我们尼日利亚人擅长偷盗,那也是我们跟英国入学的。我们也许抢夺银行账户,可他们劫掠了整个非洲。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怀疑比信任更有威力,那么仇恨比爱更有威力,嫉妒比谄媚更有威力。你放心好了,我们会收回被偷走的本该属于我们的那部分。欧洲和美国的银行财源滚滚而入,就像一头越来越肥的猪,他们是在我们苦难的基础上变肥的,而且现在还在增肥。三角洲油田的钱都流到哪里去了?流入了海外账户,流进了外国银行,重新进了奴隶贩子们子孙后代的腰包。那些肥头大耳的白人佬像国王一样在哈科特港戒备森严的院子里饱食终日,而院子外面的人只能吃残羹冷炙。为什么这些银行家,这些奴隶主——这些罪犯——不能把他们劫掠的一部分财产归还给他们致贫的大陆?这是正义的要求,也是上帝的要求。父债子还,不仅是他们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你读读《圣经》就知道了,就是这个理。不要搞错了,亚当,我们就是在进行惩罚。”
温斯顿在旁边等着。那个眼皮松弛的瘦男人先按响了门铃,然后转头面对监控摄像头扫了一下。
奥加是对的。这也是问题所在。温斯顿不想在黑暗中做生意,好像以那种方式赚钱是可耻的。他想光明正大地做生意。法律是有弹性的,它们当然可以收缩和延伸,也许419有一天会合法化?
“听我说,我不管你是循道公会教徒还是基督徒,是浸信会教徒还是耶和华的见证人,只要你信奉上帝。我自己呢?我把赚来的百分之十捐给了教堂。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亚伯拉罕的孩子,我是踩着他的脚印走的。当亚伯拉罕发动了反对迦南国王的战争时,他把抢来的十分之一送给了牧师。因为这个善举,他受到了神的保佑。你去读读玛拉基书,都在里面写着呢,‘十一税’和‘赐福于亚伯拉罕’的故事。但是很多人忽略了一点:亚伯拉罕捐的不是他自己的钱,而是他的战利品的十分之一,是他偷来的钱。上帝却因此赐福于他。你要是问我为什么捐十分之一,这就是原因。你要是问我凭什么能够在这样一个炼狱般的肮脏城市里生存,并且活得很好,我就是凭这。”
“英国圣公会教?”
不过为什么他的奥加要帮助他逃出牢笼呢?其实温斯顿现在已经被囚禁了。伊龙西—埃戈比亚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但是温斯顿几乎什么也没听见。
被问者紧张地笑出了声,“是的,我想是的。”
尽管此时温斯顿感到恶心和恐惧,但他也能看出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办法。
温斯顿张口说话时,声音弱得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不知道,先生。”
伊龙西—埃戈比亚停下来,透过镜片微笑着望着温斯顿,“你明白了吗?这就是他们为什么总是发动突然袭击、引起骚乱的原因,他们要当场抓419们。普通警察比较容易对付,你可以适当耍耍手腕,像绅士一样把事情解决掉。但是EFCC(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的那帮突击队员在费斯塔克或其他地方的网吧里执行公务时太缺乏教养了。所以我要保护你,让你远离这种危险。我也不会让你去我在街头开的网吧,那是那些低级的雅虎小子们聚集的场所。我要给你提供更好的条件,不是网吧,而是网络俱乐部,不对外公开,只有会员可以出入,门都上着闩,安装着摄像头。即使是最敬业的警察和最执着的EFCC特警也不能随意闯入,当然他们也无法偷偷混进来。他们必须获得许可,必须先按响门铃,然后签名,验证身份后才能进入。这就能保证里面的人有足够的时间通过其他方式离开现场。”
“亚当,先生。”
“为谁?”
温斯顿感觉到房子在晃动,他想呕吐。
“下套的人负责向‘傻瓜’发送第一封信,和他们取得联系,接收他们的回复,然后再把‘傻瓜’交给一个‘说书人’,你就是这样的人。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你把‘傻瓜’再交给一个‘银行家’。‘银行家’会安排付款并且在适当的时候关闭文档。‘执行者’负责给‘傻瓜’设置最后的障碍,打恐吓电话等。另外,我们在英国和美国都有‘自由人’,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登门‘拜访’,但是我们很少这样做。温斯顿,打起精神来。你群发邮件和使用邮件抓取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你应该充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不要把它浪费在你原来做的那些事情上,耗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结果还在原地打转。这不是勒索你,我不是那种躲在天桥下面等着伸手向人们索要过路费的无赖。我给你提供服务。告诉我,现在你有几个‘傻瓜’?”
公墓路从南到北穿过拉各斯的主岛,把主岛完完整整地分成了两部分。它起自南部的巴达格里高速公路,途经拉各斯王宫和清真寺,然后突然转了一个弯,像刀片一样切过几条偏僻的小街,最后又和下边的高速公路重新会合。这样,它就切割出了一片颇有规模的狭长区域,费斯塔克镇的网吧在一端,拉各斯瀉湖大桥在另一端。
伊龙西—埃戈比亚转动了一下转椅,侧过身子,用手绢捂住嘴巴,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他咳嗽得那么剧烈,那么久,以至于当他重新转过头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汗。他手绢上有血迹,温斯顿假装没看见。
他被扔进一辆汽车,到达目的地后又被扔了出来,不是在警察局,而是又回到了公墓路上。警察自己按响了门铃,把他送亍进去。
“伊龙西—埃戈比亚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我想让它坚定我的决心,给我带来好运,实现我的抱负。”
“是的,先生。”这是一句谎话,他不是在拉各斯上的大学,但毕竟上了。
温斯顿点点头。
门咔哒一声开了,里面的景象令人诧异:开阔的院落里停放着各种牌子的豪华轿车,车身上还挂着水珠,擦得明亮如镜。虽然既紧张又害怕,温斯顿从这些静静停放着的车辆旁边经过时心中还是涌起了一种接近敬畏的感觉。奥迪、奔驰、凯迪拉克、劳斯莱斯——这些名字像蜜糖一样从他的舌尖滑过。
“啊,是世间第一人,很好的名字。你经常光顾我的网吧,是吗,亚当?你经常给收银员小费,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你给小费时的态度很认真。你从来不大声喧哗,一直保持彬彬有礼的样子。另外,你还避开那些雅虎小子们。从这些方面来判断,我猜想你受过良好教育。”
“是仿制品,假劳力士。”
伊龙西—埃戈比亚点点头,在一定程度上被触动了,“一个不错的仿制品。”
伊龙西-埃戈比亚忍住想爆发的一阵咳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温斯顿,“我们这些在虚假中做交易的人必须看重事实真相。你为什么逃跑?”
“惩罚?”
“是的。我的名字——我的真名是迈克尔,和那个大天使的名字一样。但这也不是我一开始的名字,是神学院的兄弟们赠送给我的。你要问我的真实姓名,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引起了又一阵咳嗽。然后他眼泪汪汪地咧开嘴巴笑着说:“一个在基督教神学院长大的孩子竟然忘记了他的教名,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这些才是温斯顿想问的问题,但是他没问。哪怕只是脑子里一时的念头都是要不得的。因为温斯顿知道凭着一纸假护照到英国去将注定你一辈子只能做一名逃亡者。你永远不能拥有一份正当的职业,还有可能被逮捕,然后遣送回尼日利亚,在吉里吉里监狱终了一生。别瞎琢磨了,你将永远没有机会离开拉各斯,到老都没有出头之日。
财富在非洲就是这样,温斯顿想,它们在慢慢减少。
“先生,如果我冒犯了你一—”
“三个,也可能还会有第四个。”
“我想是的。”
当温斯顿走进那间曾经进去过一次的屋子时,伊龙西-埃戈比亚正举着一张邮政汇票在灯光下细细观察着。“太棒了,水印也很完美,看,”他把它递给温斯顿,“出自艾克威勒路上手艺最好的伪造大师,真正的艺术家。好了,亚当,或者叫你温斯顿?我们有段时间没有在费斯塔克镇看到你了,你不是在故意躲我们吧?”
伊龙西-埃戈比亚手里的冰锥现在看起来大得出奇,把他们俩之间的空间塞得满满的。
“先生,我从没去过东部,但是知道卡拉巴尔,过去是葡萄牙的一个殖民地,是吗?”
“你有能力的时候再把钱还给我。”伊龙西—埃戈比亚说,很慷慨地挥挥手,好像温斯顿正为这件事担心似的。
……盲人对司机说。
院子里面套着院子,走过停放车辆的院子,来到第二道门前,它比第一道门还要厚实。跨过门之后进了第二座院落。院落高墙耸立,但是没有窗户。地面上铺的鹅卵石上长着星星点点的焦黄斑。院子里的气氛让人感觉沉重而压抑。
“《尼日利亚刑法典:修订本》,”伊龙西—埃戈比亚快速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很显然,温斯顿不是下面一段话的第一个听众。“刑法典第419节:通过造假手段获利。任何以欺骗他人为目的、通过造假手段获取物资和钱财的人将被判处至少五年的监禁和——下面还有,没收财产、冻结银行账户等等。但是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一条:罪犯可以在没有拘捕令的情况下被拘捕,只要该罪犯被发现正在实施这种犯罪行为。”
他说的应该是在1966年1月政变后上台的那个将军,也是把尼日利亚首相置于死地、围捕了总理并把他们投入监狱的那个将军,也是在六个月后的反政变中下台、被绑架、受极刑并最终丢掉性命的那个将军。有人说他是被拴在一辆路虎车上拖死的;有人说他是被部队枪决的,一颗子弹就击穿了他的脑袋:还有人说他死于炮火的狂欢式射击,尸体几乎变成了肉酱。
当他们开始谈论上帝的时候,温斯顿心里想,逃跑的时机来了。跑?往哪里跑?奥加身后的门通向哪里?谁知道通向哪里?即使温斯顿能够设法摆脱通德,他也会钻进一个迷宫,也许最终又绕回到这间屋子里。
“非洲的意大利人。伊博人呢?是非洲的犹太人,他们是这么说的。豪萨人和富拉尼人甚至被称为‘非洲的阿拉伯人’,这种说法其实很荒谬,因为阿拉伯人就是非洲的阿拉伯人。你会经常听到这种胡言乱语:拉各斯是尼日利亚的纽约,阿布贾是我们的华盛顿特区,哈科特港是我们的达拉斯等等。但是我们先来到这儿的。难道人类不是从非洲分流出去的吗?人类所有的根源都在这里,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因此我问你,亚当,人类第一人,为什么我们非得是意大利人?应该说意大利人是欧洲的尼日利亚人,纽约是美国的拉各斯,达拉斯是得克萨斯州的哈科特港。再来些冰?”话音刚落他又在冰块上猛扎一下,又用手指捏起一块扔进温斯顿的柠檬汁里,动作和刚才毫无二致。“亚当,你听过这首歌吗,《419只是一场游戏》?”
“我握在手里的这把冰锥,”伊龙西—埃戈比亚说,“还有冰块盒,谁还需要这些东西?人们为什么还要生产它们?那是因为它们能显出一种派头,仅此而己,就像印度墨水和尖头钢笔一样,都是一种地位的象征,也是一种武器,笔也是这样。”他望着温斯顿笑了,意在邀请他和自己一起笑。
据说约鲁巴神话传说中的邪恶之神艾斯楚就埋在艾伦大道的某个地方,不是死了,而是在等待。当然这只不过是个传说——不是主日学校里学的内容。但是就算温斯顿向艾斯楚献了祭,就算他懂得安抚邪恶之神的正确礼节,也没有用。还有别的神在暗中掌控着他的命运。
“怕我?”
“我来自尼日尔三角洲,”伊龙西—埃戈比亚说,“不过我是在老卡拉巴尔的伊博人中由耶稣会圣徒抚养大的。卡拉巴尔是一个很美的小镇,你知道它吗?”
“没有,没有,”他说,“一点儿也没有,不知者不为罪,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是兄弟,我们是一家人。”然后他话题一转,“你的杯子空了。”
“看看巴西,它的财富是建立在奴隶贸易之上的。奴隶贸易喂饱了他们的金库,给他们提供了资金和劳动力。富裕的巴西人所享受的生活来自于这些说不出口的罪行,因此当一个巴西银行失去一笔巨款时,我们何必同情它?这些都是沾着血迹的钱。奴隶和宝石、金子和石油,甚至巧克力,所有这些都沾着血迹。没有非洲英国在哪里?没有非洲的英国就是没有王国的英国。英国女王皇冠上的珠宝和钻石都是用非洲人的血换来的。你上大学时学过非洲历史吗?”
伊龙西将军在发动政变之前曾经受到过伊丽莎白女王的款待,曾经被联合国派到刚果做一名指挥官。温斯顿见过他的照片,更确切地说,是和伊丽莎白女王的合影。那是在所有的政变和反政变发生之前,伊丽莎白女王殿下来尼日利亚视察时拍的。那时尼日利亚还是大英王国的一部分。也就是在同年,尼日尔三角洲发现了石油。也许这就是伊龙西—埃戈比亚给自己挑选这个名字的原因。温斯顿在父母起居室梳妆台的上方见过那张很有名的照片,装在一个很气派的抛光红木相框里,所以他非常熟悉伊龙西将军的面孔。
“伊龙西将军是伊博人,‘埃戈比亚’这个词来自约鲁巴语。这两个单词之间的连字符把它们连接在了一起,我就存在于它们中间,存在于这个连字符中。我来拉各斯闯荡时还很年轻,渴望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伊龙西—埃戈比亚笑了笑,“但是我找不到出口,就像被关在了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屋子里。不管我往哪个方向看,只能看到自己的脸,我自己的渴望,它们也在看着我。所以我就想寻找一把锤子,而且也找到了。我在主席手下接受训练,受乌巴的直接指导。我学到了乌巴教给我的所有东西——比这还多。我学会了如何躲避抓捕。在利比亚人抓走阿尼尼之前我就认识他。当塔法还是警察局检察长的时候,我就给他当过差,那是在他成为检察长之前。而当他们布下网去抓塔法时,我偷偷滑进了更混浊的水里。你有没有试过在浑水中抓一条鱼?那很不容易。当纽德·伊曼纽尔从巴西银行骗走数百万巨款时,我比任何人知道的都早。当他们准备采取行动抓捕他时,我也知道,甚至比他本人知道的都早。”伊龙西—埃戈比亚靠在椅背上,手臂放在脑袋后面,好像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当其他人纷纷栽倒的时候,我为什么能够生存下来?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一个伊博—伊乔杂种,一个在红树林沼泽地长大的孤儿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为什么能够在拉各斯——一个不懂得宽容的城市取得胜利?”
“当然。”
“因此,”伊龙西-埃戈比亚嘴唇抽搐了一下说,“你的父母很为你自豪,是吗?”
“我们是影子人,”伊龙西—埃戈比亚说,“我们唯一害怕的是阳光,是抛头露面。只要我们藏在影子里,影子移动时我们也跟着移动,我们就能穿越任何表面。你给我找一座关影子的监狱看看!只要我们在暗地里做生意,获取属于我们的利益,没有人能够得着我们。”
保释?温斯顿从来没有按过手印,甚至根本没有进警察局。
尽管伊龙西—埃戈比亚所说的巴西银行经理其实是一个日本人;尽管新闻媒体连篇累牍报道的最新一起419案件整垮了一个台湾人;尽管一个香港的寡妇被骗得一无所有;尽管尼日利亚的419们也把魔爪伸向他们的同胞和海外的尼日利亚人——他们从假医院里打假电话,要求救济他们一笔救命钱。这些统统无所谓。任何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骗子都不会把自己的业务范围局限于富裕的白人圈子里。骗子就是行骗的,轻信者肯定会倒霉。种族不是关键,钱才是。温斯顿知道,对此不发表意见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的名字叫伊龙西—埃戈比亚,他们都叫我奥加,但是‘先生’也可以。我不擅长寒暄也不讲究虚礼。你坐得太僵硬了,请不要拘束。”
“我们大批量地购买手机,我们还有扫描仪和影印机,有各种颜色的印台、各种尺寸的信封和各个国家的邮票。当你肚子饿了或者口渴了的时候,我们有食物和饮料。我们还给你提供女孩子。如果你的一个‘傻瓜’傻到要和你见面的地步,那简直是天赐之物。我们会给你提供一名司机,不管你需要什么样的。我们还有有正式编制的律师和警察。当付款到达速汇金或西联的时候,我们还有专门去取钱的伙计。如果出什么差错,被捕和受惩罚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你。好好想想吧。”他收起眼镜,把它放在一边,“你可以随便编你的故事,没有人干涉你。‘吃我想吃的’,我们总是这样说。你吃,我也吃。我们不是站在彼此的影子里。你只需要向我付十一税,向下套的人付一笔酬金,再加上百分之十的花销——贿赂等。还能有比这更简单的工作吗?”
“419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场意志的竞赛,”伊龙西埃戈比亚继续说,“是尼日利亚人的狡猾与白人的贪婪之间的对抗。在这场残酷的较量中,狡猾总是占有优势。为什么?因为贪婪会遮住人们的眼睛,模糊他们的视线,而狡猾却能让人专注于自己的目标。亚当,我们是收税人。我们对贪婪征税。我们应该得到祝贺,而不是被指控。然而他们却把我们称作罪犯,罪犯!他们议论尼日利亚的‘腐败文化’,那么欧洲的‘贪婪文化’又怎么样?还有美国呢?这些白人们接受那些明显违法的策划,他们不也是认真的吗?他们把巨额财富从一个贫困的国家转移出去,从尼日利亚的困难中谋取利益,这些傻瓜们就不是罪犯吗?虽然犯罪未遂,但仍然是罪犯。他们在成为受害者的同时不也是同谋吗?这是经济与金融犯罪委员会的笨蛋们没有看到的。”
“你必须给我提成,”这显然已经不是讨论了,温斯顿只有默许的分,“给我百分之六十,另外再给下套的人百分之十。”
温斯顿出来后就夺路而逃,甚至没有回网吧取伞。他拦住了路上遇见的第一辆摩托车司机,哀求道:“快带我走,越远越好,带我去岛上吧。”
别多想,喝吧。“谢谢你,先生。”温斯顿说,把杯子举到唇边,喝完之后擦了擦嘴,“非常清爽。”
“你听说过这种事情吗?通德。我们眼前有一个自由的操盘手,一个选择了我的网吧——我的——来做他自己生意的人,我们应该感到荣幸。”
通德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和刚才离开时一样。他手里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杯柠檬汁和一只盛着一大块冰的银碗。他把碗放到奥加面前。后者举起搁在桌子上的一把冰锥,对准冰块扎了进去,从破碎的冰里取出一块扔进温斯顿的杯子里——用的是那只刚刚攥着手绢向里面咳血的手。
摩托车司机带着他风驰电掣般地穿过大桥来到拉各斯岛上。温斯顿没有再回头,而是把他的行动基地转移到了艾伦大道的高档网吧里。这让他稍稍有些紧张,因为这离他家所在的小区只隔几条街,很有可能撞见亲戚或熟人。但是如果他感到认识他的人多了,同时也就感到有了更多的保护。现在他每天的路程也缩短了。一路上经过的那些精品店、林荫大道、首饰店和夜总会对他来说像亲人的微笑一样熟悉。
“是的。”
“学院?”
“我再问一遍,谁在背后资助你?是谁在保护你,让你逍遥法外的?是谁像猫一样偷偷爬进了我的领地?”
问话的人微微一笑,“我不会因为这对你有什么看法。你们圣公会教徒们——你们是新教徒吗?”
“没有,先生。”
“南非人,”伊龙西-埃戈比亚说,“他们自认为发明了一切,甚至像尼日利亚项链这么精致的东西,他们也声称是他们发明的。一个小小的冰锥可以成为说服人的工具。一条废弃的轮胎也可以做到,少许燃料也可以执行裁决。如果只是一条光秃秃的轮胎,它仅是一堆垃圾而已,什么也做不了。但如果把它架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把他的双臂卡在里面,再泼上少许汽油,你就有了一种惩罚的方式。那种情景是很美的,简单的美,一个彩虹国!南非现在就这么自称。你可以想象这种胡言乱语!棕色、黑色、白色。这是什么样的彩虹?甚至算不上白色,是粉色,像猪肉一样。你见过这种棕色、黑色加肉色的彩虹吗?”
“我,我说不准。”温斯顿瞅瞅通德,但是后者不给他任何该笑还是不该笑的暗示。
埃戈比亚出自约鲁巴语,温斯顿和他的祖父母说话时就使用这种语言。“埃戈”(ego)的意思是“钱”,“比亚”(bia)的意思则是“来我这里”,这两个词合起来听上去更像咒语,而不是名字,“来钱吧!”
快跑!往哪里跑?怎么逃跑?
而事实是他们在追踪他。在一个有1300万人口的城市,他竟然找不到一处藏身之地。
“它不是一场游戏,是一个行业。你知道是关于什么的行业吗?是惩罚。”
“谢谢你,先生。”温斯顿稍稍放松了一下肩膀。
“‘伊龙西-埃戈比亚’这个名字叫起来像棕榈酒一样意味绵长,你同意吗?”
而伊龙西(Ironsi)呢?
“你去教堂吗?”伊龙西—埃戈比亚停了片刻后问道,咕噜咕噜的呼吸声从肺部传出来,“你是一个信教的人?”这其实算不上问题。
温斯顿想说的是:“我的护照吊销了,我有一个犯罪记录,我不能离开尼日利亚,帮帮我吧。要是帮助,我会给你百分之百的提成,我会给你百分之一百一十的提成。”奥卢沃莱街上的地下印刷厂,艾克威勒路的造假车间,如果他们能伪造出生证,那么也许就能伪造签证,甚至护照?
通德终于有了动静,奥加站起来时,他也站了起来。温斯顿也跟着站起来。会面就这样戛然而止,和它开始的时候一样突然。不过它结束时有一个告别仪式,一只因为咳嗽而冒汗的手伸过来,和温斯顿的手紧紧地握了握。
温斯顿点点头。
“是的,先生。”
“是的,先生。”
“就在拉各斯?”
温斯顿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来自一个将军的名字,”伊龙西—埃戈比亚解释说,“一个血性男儿,一个充满力量的人,一个领导者。”
杯子里只剩下冰块了。
权力、金钱、奇迹。“是的,先生。”温斯顿说,感到很虚弱。
“大学。”
“你将有机会接触拉各斯最好的仿制品,法律遗嘱和挂号信、出生证和死亡证、财务报表、外交文书、中央银行的文件,上面还有行长的私章。我连印刷工都有,他们能够根据需要给报纸标题排版,印在真正的报纸上,《数百亿资产从三角洲石油合同中消失》、《外国工人在一场恶性交通事故中丧生,没有继承人》。不管你需要编什么样的故事,我们都能够提供必要的文件。我们甚至可以制作镜像网站,显示尼日利亚一个银行账户上的一笔巨款在慢慢减少,以任何你需要的名义。”
“下套的人?”
“哈,才这几个啊。我会给你十倍多的数量。我会让你发财。最重要的是,我保证你不会受到伤害。我能确保你不再被逮捕。来,让我给你看样东西。”伊龙西—埃戈比亚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这使他看起来颇似一位老师。他打开一本皮面装订的厚书,温斯顿看第一眼时还以为是《圣经》。
“我——我学商业。”
过去沿公墓路两侧立着的石碑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杂乱无章的卖汽油的小摊和公寓楼。但是如果细加观察,从公墓路在阿约德尔幼师学校突然转弯之后一直到它横穿奥杜芬街之前,你会发现一堵高墙和一扇坚固的大铁门。高墙看起来就像一块涂了白灰的墓碑,再加上入口处阴森森的气氛,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座墓地。不过它不是墓地,而是国际商人出口俱乐部的大门。尽管大门上没有标出这个名称。事实上,大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我对你说的都是很明智的话,因为我认为你是一个很明智的小伙子,”伊龙西—埃戈比亚说,“我能看出这一点。因此我提议,我来保护你,你向我纳税。,你愿意考虑这个安排吗?”
“奥加,先生,我把他带来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光线暗淡,摆着一张宽大的桌子。一张脸转了过去,正对着一块手绢剧烈地咳嗽。被衣服紧紧裹住的肩膀随着一声声劈柴般的咳嗽和大口的喘息抽动着。当那个背影张口说话时,声音听上去很虚弱,同时又很有力量。他挥了一下手,身子仍旧侧着。“坐,坐。”接着又喊道,“通德,”——即那个瘦男人的名字——“给这个小伙子拿些冰镇的东西喝。”
“没有人,先生。”
伊龙西—埃戈比亚又咳血了。他扭过头,用手绢捂住脸,好像里面含有三氯甲烷。一吸一呼的喘息声透过手绢传了出来。
那个人终于转过身面对着温斯顿,“你吃过饭了吗?”他的脸像一只拳头,眼圈发红。
院子深处有一扇门,穿过这扇门之后是一片相互连接的房间——其实是相互连接的建筑,有走廊和转角,但是并不十分井然有序。不过瘦男人一路上却显得熟门熟路。他们过了一道走廊,又踏上另一道走廊。房间里装饰着艺术品,有非洲的,也有来自其他地方的。经过一个用作等候区的前庭时,温斯顿看见两个神情倦怠的女人。她们用一种接近鄙视的冷漠目光看着温斯顿。温斯顿对她们点点头,但是她们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很好,我很满意你的回答,你有理由怕我。”他的咳嗽最终爆发出来,不过没有吐血,只是干咳。“我选择现在这个名字的时候花了很多心思,也想到了它可能带来的结果。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一些419的家伙们在背后拿我的名字开玩笑。他们说的是拉各斯方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叫我‘Iron Eagle’,其实不是,他们是叫我‘Iron Ego’。你应该明白,不是约鲁巴语中的‘ego’,而是英语,我已经查了这个词的意思。”他接着说,“你知道吗?如果人的身体加热过快,皮肤就会彻底分离,真的,会完全脱落。这是因为底下的脂肪比外面的皮肤融化得快。你知道这件事吗?”
温斯顿点点头。
“谢谢。”
“不为任何人。”
“残忍的诚实,这就是原因。我的手下有伊博人、约鲁巴人、豪萨人、富拉尼人。我对待他们一视同仁。我只要他们的忠心,还有诚实。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些在虚假中做交易的人必须看重事实真相。你在进行419吗?”
我为事情的不顺利向你道歉。许多法律程序必须履行,但是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克服的。这个周末钱就汇到你的银行账户上。我用人格向你担保。
温斯顿沉默地摇摇头。
温斯顿点点头,尽力摆出一副笑脸,“我吃过了,先生,谢谢你。”
“好,再回到项链的话题上,我说的项链就是在这里发明的,方法是把轮胎劈开,不是沿正中间分开,而是在低处,在靠近边缘的地方分开,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浅碗状物,容易套在肩膀上。下一步要做的是加适量汽油让轮胎燃烧起来,不要加太多,太多了汽油不容易点燃,所以不要加太多。另外你要能受得了尖叫声的刺激。如果你操作恰当的话,轮胎和身体燃烧的火焰都很美。皮肤呢?会完全脱落,那种情景确实壮观。”伊龙西—埃戈比亚继续说,“当他们燃烧的时候,我就问他们,我的名字是什么?”
亲爱的柯蒂斯:
奥加又转过脸去咳嗽,但是什么也没咳出来,既没有空气也没有血,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温斯顿能感觉到有一股逆流正在拉着他的脚,把他拖向更黑更深的漩涡。
那件事过去还不到一个月,温斯顿就在一次警察的大扫荡中落网了。这些人身穿防弹衣,手持AK-47,喊着洋泾浜英语和拉各斯街头俚语。在骚乱中,温斯顿趁挨个搜查的警察还没走到他跟前时连忙关了电脑。他们正在找某个人。但是温斯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某个人”就是他。被推搡出后门时,他还抱着一线逃生的希望,苦苦哀求他们:“看,这是劳力士,拿走吧。我有钱,我能买得起。”
“听说你刚刚被警察逮捕了,我很遗憾,”伊龙西—埃戈比亚说,“这一次我保护了你,出于好心花钱把你保释了出来,但是我不知道我能阻拦警察多长时间。”
“通德,再取些新鲜的来。”又一阵咳嗽,又是往手绢里咳血后再仔细地折叠起来,又是柠檬汁和冰块。“非洲的意大利人,”伊龙西—埃戈比亚说,“他们这么称呼我们,你知道吗?他们说我们尼日利亚人是非洲的意大利人。但是,他们说的是你们,你们约鲁巴人,你和你的家族,你们是意大利人。哦,你还戴着手表,是劳力士吗?”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温斯顿现在是陷入深水潭中难以自拔了,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他能感觉到下面有股暗流在把他往下拖,能感觉到脑袋也在下沉。不知什么地方飘来了一股汽油味,更像是来自于某种记忆而非现实。
“我听说过,先生。”
某个地方有人在咳嗽。当他们进入一道摆着镜子的门廊、来到最后一扇门前时,咳嗽声变大了。接着飘来一股奇异的味道,类似香树膏,但是更加甜腻,就像熟过了的水果发出的味道,或者说是嗓子眼里涌出的一股血腥味。
通德出去了。温斯顿在桌子旁坐下。结实而光滑的木质桌面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像一面镜子似的反射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