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讣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用词语去概括和审查一个人的一生,省掉什么?留下什么?逝者的全名肯定不能少,后面要跟着一串表示教育经历的缩略词:文学学士、专业、曾获得的各种荣誉、教师资格证(工业艺术类)、阿萨巴斯卡大学。下面是子女和配偶的名单、追悼会的时间和地点、来宾用捐赠代替鲜花、用鲜花代替出席。还有一句出自某位智者的名言,显得愈加伤感:“万物都有定期……”与其说讣告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组合成的。
劳拉的母亲说:“我们没有按揭买房,我们的房贷多年前就还清了。”
劳拉把头扭向一边,低声说:“沃伦,我们在银行,你必须马上过来。”
劳拉坐在那里,一边挑衅地看着经理,一边用手机给哥哥打电话。但是哥哥当她保护神的日子早已过去。沃伦在保险公司也遇到了麻烦。电话接通之后,没等劳拉开口,他就开始大吐苦水:“他们冻结了爸爸的赔付,等待调查,你能相信这该死的鬼话吗?”
布里瑟布瓦警官亲自送来了尸检报告。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他把帽子夹在腋下。尸检报告一从法医办公室送过来,他就在第一时间看了。死亡原因一栏写着:“重力创伤。”真不假。他没有提起奥格登公路上所有轮胎痕迹都是来自那辆老爷车的事实,也没有提起调查范围已经扩大的事。
银行经理是个又矮又胖的年轻人,皮肤白里透红,脖子下面的领带打得过紧。他拿出一张银行报表,上面显示的数据是:($189,809.51)。
当劳拉试图让哥哥给她几分钟说话时间的时候,她母亲问经理:“我们的存款呢?”
“这个括号代表什么?”劳拉问道,此时她心里已经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这其实是对后来出现的问题的初次暗示。“你父亲保单上新增加的保险范围办理的时间太短,还不能生效。”这是保险公司给沃伦的拒付理由。原来,事故的前一周父亲刚刚增加了人寿保险,是他保险费的两倍多。但是得六个月的等待期之后才能领取那笔新增加的赔付款。
“爸爸说过的一句话——他很久以前写下来的。”劳拉回答。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写,也许是她想象的,但仍然是一条来自父亲的信息。
“应该说是我们的房子才对,”银行经理说,“贷款还拖欠着。”他又说,“你们可以找一名律师。”
一个标准的、刻板的传记样本一开始是介绍主人公祖父母的来历,如来自英国/爱尔兰/德国/前苏联,然后追溯他们卑微的出身,如商店小老板/农民/矿工,从来没有想到(祖先们都是那样,他们从来不想象子孙后代的生活)有一天,他们的孙子孙女们会成为世界闻名的/高度赞扬的/臭名远扬的运动员/娱乐节目主持人/政治家/军火商等。
银行经理眨眨眼,“意思是负结余数。你没有收到通知吗?”他转向劳拉的母亲,“关于住房贷款的违约通知。”
这句话在劳拉听来成了“他有一颗好心脏。他是一个好人”。
“为什么房子在……”
劳拉还没有说完,母亲碰碰她的胳膊,打断了她,“当我们买这栋房子的时候,我还在师范学院读书。另外,那个年代房产都在丈夫名下,这很正常。”
“我不写稿子,是编辑稿件。”
“括号,数字两边的括号,请解释一下。”
“爸爸在出事前一周取出了另外的50万作为追加保险金,但是现在这些无赖拒绝吐出一个子儿。好在房贷还清了。”
每当接手一份稿件时,她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做一个事件年表,剔除内部矛盾,确保所有事件都能按时间先后顺序合理地排列。但是劳拉高超的文稿编辑技能却让她对父亲去世之后的一系列事件束手无策。它们交织在一起,相互重叠,彼此渗透,难分难解。
“劳拉,是妈妈,快下来!”
“遇难者的血液中没有酒精成分,”布里瑟布瓦对这家人说,“没有麻醉剂,也没有心搏停止现象。他的心脏很好。”
劳拉的母亲没有进去,而是慌里慌张地从广场侧门逃出,一路小跑来到劳拉的公寓门口,绝望地按响了门铃。
劳拉的奶奶去世时没有在家里引起一丝涟漪,好像她从人间蒸发了,而不是寿终正寝。父亲去世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各种杂事堆积在一起,每件事似乎都必须马上处理。劳拉安排葬礼,沃伦处理和钱相关的事宜。他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拒绝接受他们延期理赔的要求,因为这件事以及其他一些他认为“无法接受”的程序,他把有关人员痛骂了一顿。
在时间轴的某一点上,劳拉的父亲变成了灰烬。
劳拉把文书推回到他面前,“我母亲没有签字,这是欺诈。”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沃伦看到劳拉写在纸上的一行字,奇怪地问,“让天行道,即使正义堕落。”
“但它也是你的房子呀。”劳拉说。
“住房贷款,就像按揭购房一样。”
“是的,你们是还清了,”经理回答,“所以你丈夫才能申请贷款,更确切地说是用房产净值作为抵押的最高额度的信用贷款。”
以人类记忆为基础的故事不可能是直线型的。记忆会把自己折叠起来,它们簇拥在一起,结成一团。它们不是把自己按时间顺序排列的,而是按主题聚在一起:背叛、抱负、遗憾、失落等等。
名人回忆录往往带着一种夸大其辞的成分,开始时通常先描述出席某种公共场合的经历:当我坐在观众席上,听到某某人(主人公的竞争对手)被喊上台领奖的时候,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意识到如果我想成长起来,必须彻底改造自己,也成为一名艺术家/军火商。之后,他们也会按年代顺序回忆下去:后来某某事发生了,再后来又发生了某某事。
沃伦带着母亲去看劳拉,目的是想让她把睡衣换下,出来透透气。他把她送到北山购物广场后就回去了。柯蒂斯夫人顺便去了一趟广场内的银行,打算取些钱和女儿一起在美食广场共进午餐。她带的银行卡是她和丈夫共用的。但是当她输入密码后,取款机不仅没有吐出一张钞票,卡也退不出来了。也就是说,卡被取款机吞了。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请到里面找营业员。
但实际上人类的记忆就像一只火蜥蜴。火蜥蜴从来不沿直线爬行。它蠕动着身子,回环曲折地爬过墙面,越过天花板。一个彩色涟漪会在同时出现和消失:橙黄色的头,后面拖着一条滑溜溜的蓝色躯体。这是梦中的情景吗?劳拉问自己。但是它好像的确存在于自己韵记忆中而非梦境中。
母亲现在住在斯普林班克的沃伦家。她最终接受了丈夫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事实。(纵使他的尸体火化之后,她还期盼着他随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直到追悼会结束,客人纷纷离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变成了寡妇。)沃伦的家在一条拥挤狭窄的街道上。母亲去他家时只带了几件随身用品,所以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穿着那件天鹅绒睡袍在室内呆着。她的信件由劳拉代取,劳拉把信件用一根橡皮筋扎着存放在自己公寓的那只鱼缸里。“这些邮件可以等着以后再看。”她对母亲说。
他又拿出有关文书,“你丈夫。”他欲言又止,好像这句话就解释了一切。
“不管是什么,你就写一则讣告吧,行吗?”
于是,母女俩一起来到银行,要求见经理。“你们显然是搞错了。”劳拉的语气很肯定,尽管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什么?”
轮到写讣告时,沃伦说:“你是撰稿人。”劳拉已经给他解释过无数次自己的工作性质,他依然固执地坚持这种错误说法。
人寿保险,追悼会,最后的通知……这些事情继续纠缠在一起,看起来既像是单独发生的,又像是同时发生的。随后,劳拉公寓下面的自动取款机吞了母亲的银行卡,事情就变得与从前完全两样了。
“贷款?”
“你母亲不需要签字。这栋房子在你父亲名下。”
劳拉要找比律师更厉害的人物。“我给我哥哥打电话,”她说,语气中带着威胁,仿佛又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你们会后悔的。”
尽管劳拉作出了努力,却无法给这些事件理一个脉络清晰的头绪。麻烦不是存在于细节中,而是细节本身:安排追悼会,联系亲朋好友,写讣告等等,还有一个伤心至极以至于什么忙也帮不了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