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然气,”纳姆迪指着前方的火焰说,“它是石油的副产品,你可以把它重新输送到地下,也可以储存它,但是这都需要专门的井。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它烧掉。有时候,气体燃烧之后,天上下韵雨会让人的皮肤瘙痒,还会让草木枯萎。”说到这里他笑了,“你能尝到空气中有它的味道,就像锡,是吗?”
他们听到有人跑上楼来,是纳姆迪回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
在萨赫勒,一棵棵猴面包树和金合欢树各自伫立在旷野里,把地平线分割得支离破碎。一行行树木之间互不搭界。在这里,植物都是缠在一起的,长春藤爬到电线杆上,叶子从上面垂下来。萨赫勒的底色是赭色的,在这里却被湿润的深绿取代了,还滴着水珠。泥土代替了风沙,正如教堂代替了清真寺。在路边小摊上,鱼头汤代替了牛肉。妇女们头上顶着篮子,摆动着臀部在路上走着。北方的希贾布和裹住全身的罩袍被色彩鲜艳的裹裙、短袖衫以及打成蝴蝶结形状的头巾所取代。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腐叶味和霉味。阿米娜的舌尖尝到了金属味。
纳姆迪看到了前面路上的人,“是警察?”
他们驾车路过了豪华宾馆和设有岗哨的庭院,里面躲着灌木鼠一样的外国工人。
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纳姆迪看着阿米娜,“也许你最好……”阿米娜钻进卧铺间,拉上了帘子。
他们沿途经过的城镇都建在森林边缘。就连波塔库这个有着几百万人口、用混凝土砖块堆起的城市也几乎难以抵御森林的入侵。当他们向市内开去的时候,头顶上的武装直升机轰隆隆地飞了过去,低得几乎快碰到树梢了,里面坐着严阵以待的士兵。
约瑟夫掉头朝南,绕过原先的那个出事地点,回到了伊莱克亚路。在一个路障前,持枪的士兵跑过来想拦住他们。但是他们现在已经接近老城了,因此约瑟夫径直冲了过去,撞碎了充当路障的木板,冲散了拦路的警察。他们开过去之后,身后传来几声叫骂和一声枪响。
他们穿过了阿奇科维天桥,正打算向右拐上车站路时,滚滚浓烟和燃烧的轮胎挡住了去路。透过晃动的烈焰,他们看到前面的路上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枪战:一群男人端着枪穿过马路,子弹打到墙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他妈的,又遇到麻烦了。”乔骂道,用尽全身的力气转动方向盘,逼着汽车停下来。
孩子出生以后呢?那时候又怎么办?
“枪声越来越近了,”纳姆迪说,“但是我躲了过去。我去市场了,所有的货物都装进了一辆卡车,正准备出发。我口袋里还剩很多钱!”他开心地笑了。
油罐车开进了老城纵横交错的棋盘状街道,路过了下区的妓院和酒吧。即使流动警察也没有足够的胆量进入这片区域,哪怕仅仅是敷衍塞责的搜查也不曾尝试过。一届一届的总督都曾发出威胁,说要推平从水边一直到下区贫民窟的区域,但是没有人能够鼓足勇气去尝试,或者说还没有人愚蠢到敢于尝试的地步。
阿米娜看看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又看看纳姆迪。“我明白了,”他说,“你认为这个女孩能经受住漫长的颠簸。一路上会很危险,不是吗?”
NDLA:尼日尔三角洲解放部队。纳姆迪的心抽动了一下。
她点点头,喝下了最后一滴茶。
“更糟,”乔说,“是流动警察,波塔库出乱子了。”
乔正在用水管冲洗油罐车,清除轮胎上干硬的泥块,刮掉护栅上的泥。纳姆迪出去买东西了,土耳其人则和女孩谈着话。
当油罐车咣当咣当地向前行驶的时候,阿米娜从卧铺间爬下来,坐在纳姆迪的旁边,看着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她面前。
乔也许不是伊博人,但是他的伊博语说得很流利。警察听了他低三下四的恳求和证明自己无辜的辩护,厌恶地向后退了退,挥挥手给他们放了行。
如果流动警察把纳姆迪从副驾上拖下来,问同样的问题,听到他那浓重的伊乔方言,结果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欢迎英雄凯旋!你们成功地闯过了一道道关卡!我一直为你们担心,现在好了,你们回来了!”
透过一扇门,纳姆迪看到了一排排白色的平房。这也让他想起了伯尼岛上开着冷气的走廊,只不过这些平房更干净、更寂寥。即使有板球场和游泳池,躲在这样一个深宅大院中的生活也是可悲的。
与其说他们遇到了路障,不如说是遇到了伏击。几名流动警察把乔从车上拖下来,逼着他跪在地上。他们叫嚷着要看他的证件。其中一个警察用枪抵着乔的太阳穴,压出了一个印痕。
“这是美丽宫。”当他们路过一家非常豪华的酒店时,乔说。这家酒店现在有沙袋和军队保护着。“还有总统酒店,这两家酒店我都去过,不过只是进了大厅,感觉就像进了通向天堂的等候室一样。”
他们加入到沿阿巴路向北逃窜的车流中。“我们沿原路返回,”乔说,“从另一边进来。”
门吱呀响了一声,闪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我必须把货物送回村里去,”他说,“不然我母亲会担心的。而且——你看,”他转向阿米娜,“在我们村子里,我一个姨妈会接生。”
“我们成功逃脱了。”乔大笑着说。就像水从网中漏出来。
一辆越野车从另一座院子里开出来。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尼日利亚司机,汽车的踏板上站着保镖。一个打着领结的白人被扶进了车里。虽然汽车里开着空调,这人的脸看起来还是冒着热气。他正拿着手机打电话。
乔爬回到车上,虽然还在发抖,但是没有气馁。“这就是波塔库的生活。”他说,想笑出来,但是很勉强。他发动车子,加了挡,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原来他想起流动警察忘记收取过路费了,20奈拉原封未动。“这是最便宜的路障了!”他欢呼道。不管多么小的胜利都要争取,这也是在波塔库的生存之道。
她点点头。
石油公司的深宅大院有大铁门、高高的围墙和手持武器的士兵防守。“我也到过这些院子的外面,来给他们送货。其中一家院子里有一个足球场,上面的草坪厚厚的,就像一张台球桌。有的地方还有板球场、乒乓球台、游泳池和高尔夫球场。你知道高尔夫吗?是一种白人才玩的运动。你击打一个小球,然后往前走啊,走啊,走啊——或者乘一辆电动小车,直到你找到球为止,然后再次击打它。”
“这我还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个城市已经实行宵禁了,不过不是一级禁闭,还没有到那种地步。我听说很多外国工人遭到了绑架。有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从班车上被拖了下来。武装分子对抗叛乱分子,叛乱分子对抗警察,警察对抗武装分子,直升机对抗摩托车,摩托车对抗机关枪,伊乔人对抗所有人,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局势每天都在变化,事实上是每小时都在变化。重要的是,你们成功地回来了,这本身就是一大幸事。我还以为我已经失去了你们两个人,更不用说油罐车了。”
在青铜色的天空下,“梦想成真”号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穿过茂密森林的路进了哈科特港。迎面有一张油漆斑驳的广告牌在欢迎他们回到河流州。虽然被叫作“国家的财富基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标志却是树梢上的一团红光。当“梦想成真”号离城市越来越近的时候,红光的形状越来越清晰,变成了一团火苗蹿动的火球,它让阿米娜想起了因雷击而燃烧的树木和草原上的火。
当油罐车到达汽修厂门前时,乔摁着喇叭不松手,直到里面的工作人员闻声出来打开了大门。乔最后一次吃力地转动方.向盘,把车停在它出发前停放的位置。“梦想成真”号的身躯勉勉强强塞了进去——它差点儿做不到这一点。发动机在最后一段路上打不起火了,低挡位时抖动不己,高挡位时又很吃力。“我们离开之前你最好把车检修一下。”乔对纳姆迪点点头说。
乔和土耳其人拥抱了一下,问:“波塔库出了什么事?到处都有骚乱。”
因此,后来阿米娜就来到了维修间上面的这间办公室里,默默地坐在土耳其人的对面,喝着茉莉花茶,吃着具有萨赫勒风味的食物。
“好,这里原先有的几个豪萨人已经逃走了。不过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许没关系。你是来自北方,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伊博人和豪萨人之间的积怨由来已久。一般来说,这种积怨处在抑制状态,不会突然发作,但是像眼下这种动乱的局势,就说不准了。”他叹了口气,有悲哀也有无奈,“他们甚至可能把目标对准像我这样的人。局外人往往会被夹在中间,你知道。正如我刚才说的,豪萨人和他们的家人,以及那些为他们工作的富拉尼人都已经被疏散了。但是你——你不能回去了,是吗?”
“不能。”
土耳其人也笑了,“你和约瑟夫为我们挣了一大笔钱,应该得到祝贺。至于这个女孩,”他礼貌地指指阿米娜,“她可以留在这里,直到孩子出生。我们可以在储藏室里为她清理出一块地方,挪走一些油桶,让她睡在那里。当然你得雇一个接生婆。纳姆迪,你现在有足够的钱雇这样一个人了。”
纳姆迪已经准备好了一卷奈拉,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乔小心翼翼地把两根指头伸进上衣口袋,抽出盖着政府大印章的非常逼真的伪造通行证,但是流动警察头头几乎没有瞅一眼这东西,他想知道乔忠于哪一边。他挨近乔,唾沫星子溅到了乔的脸上,用非标准英语磕磕巴巴地问:“这辆车的许可证是NDLA吗?”他又问了一遍,“NDLA?”
他自己也有女儿。“人们说生意不好做。但是为什么要那样?我们能够在不迷路的情况下进行买卖,难道不是吗?这里不安全,”他接着说,“确实不安全。我在下区的水边拥有一半的仓库,即使这样我不带保镖也不敢去老城。我们现在进入了一种很糟糕的状态。南北都在进行血腥杀戮。联合特遣部队关闭了非法的炼油厂。河里潜伏着巡逻船,看到盗油的人就杀。流动警察试图赶走三角洲的破坏分子。你一个女孩子家在这里太危险了。我猜你是豪萨人,是吗?”
光膀子上绑着弹药的年轻人骑着摩托呼啸而过。油罐车正艰难地沿着奥韦里路向铁轨方向开去,乔突然减慢车速,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
乔本来计划在土耳其人来之前把阿米娜打发走,但是土耳其人已经跑着从二楼的办公室里下来了,他张开双臂,让你无法拒绝他的拥抱。
“既然她能安然无恙地从卡杜纳来到这里,我相信也能乘船去三角洲,如果她愿意的话。”
纳姆迪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自从他在洛科贾求神指点之后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曾经拥有一家客栈,”他说,“但是这些日子住店的客人很少。不过,我仍然怀念当客栈老板的日子。我们现在做我们必须做的。请用茶。不然就凉了。”
土耳其人看看阿米娜,又看看乔,“她是谁?”
乔在老城的大街小巷里为自己推平一条路。油罐车在杂乱无序的街道上快速行驶着,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把行人和小型车辆逼到了路边,有几只鸡受惊而逃,但是更多的小生命惨死在车轮下。“波塔库人都是飞毛腿。”他说。
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