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伊布塔·玛塔木料场是一片垃圾集散地,堆着小山似的垃圾,有时会坍塌,滑进渴湖里。拾荒的孩子们用标杆标出了自己的地盘,在上面翻找废铜烂铁、塑料橡胶之类的东西卖给收废品的。每当垃圾车开过来时,就有成群的拾荒人被吸引过来。纳姆迪在船上看到了他们之间的争斗,很快意识到他也可以加入到拾荒的人群中去。他撑着篙靠近水边,在已经被人们筛选过的垃圾中进一步筛选着。残留的东西太少了:一个压扁了的金属罐、一只断了带子的塑料拖鞋。它们被打捞上来后可怜巴巴地躺在船舱里,就像被捕捞上来的几条死鱼。纳姆迪的目光飘到了正在穿越3号桥的长长蛇形车队上,汽车的挡风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因此,当伊龙西—埃戈比亚终于派人来找纳姆迪时,阿米娜欣喜若狂。她不会忘记那一刻,当通德过来让纳姆迪跟他一起走时,她是多么高兴啊。当纳姆迪回头和她告别时,他的笑容又是多么灿烂啊。
通德告诉纳姆迪他们的恩人就是从这里,从主岛的伊瓦亚的贫民窟里起家的,然后他才过了桥,并且征服了拉各斯岛。甚至连一些横行霸道、对这帮可怜人进行敲诈勒索的无赖也要躲开纳姆迪和阿米娜住的房间。
酒店里的空气沁凉如水。当通德和一个男人争论该付她多少工钱时,阿米娜暗自赞叹着。她虽然听不懂这两个人的语言,但是知道那个男人嫌她的肚子太大了。为了能找到一套适合她穿的制服,他们没少花时间,最后终于勉强找到一件,但是她穿起来又太长了,只好把边缘裁掉。从那以后阿米娜再也没有通过大厅进入酒店,而是从员工专用通道进去,每次离开时都有保安搜身。
虽然住宿条件如此简陋,阿米娜仍然认为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毕竟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顶、一个厨房、一个睡觉的地方。他们不用睡在被冒着烟的垃圾包围的油布下面,不用在被人扔掉的剩饭中找食物吃。她甚至还有一把椅子,这样洗衣服的时候她可以坐在上面,还能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会儿。
阿米娜上班的第一天,那个负责客房部的女人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后,就把她安排在了打扫卫生间的岗上。在这个脾气很糟的女人看来,这样做是出于好心,因为这种活儿比较省力。因此,阿米娜不用整理客房里厚厚的床垫,而是推着一辆装着水桶和拖把的手推车,旁边挂着清洁剂和喷雾瓶,沿着楼道挨个打扫客房里的卫生间,身后跟着客房服务车以及负责吸尘的保洁人员。“如果不是担心婴儿早产,我就让她把地板一块儿擦了。”领班大声笑着说。
阿米娜的工作必须赶在其他清洁工之前完成,正因如此,加之上帝的恩典,偶尔她会交到好运:有时会捡到半块面包(她会狼吞虎咽地把它吃掉),或者一份被遗忘的副餐沙拉,甚至还会有两张50奈拉的钞票。这时她就偷偷地抽出一张,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不过她从来不碰美元或英镑,怕万一走的时候被保安发现,把这事通报给客房部。她知道这不是偷,客人从没说过小费是给谁的。正如老话说的,谁先到,谁先吃。不管怎么说,保安对奈拉不感兴趣,他们只留意银餐具和白人的钱包。
夜晚,当阿米娜腿抽筋或背痛的时候,纳姆迪就隔着帘子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地哼着歌儿抚摸她的肚子。他唱的是能够让胎儿平静下来的伊乔歌谣。“我攒了很多故事,”他说,“都是给你的礼物。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成长,这样才能听这些故事。”然后他就小声地讲《一个女孩和鬼的姻缘》以及《爱上月亮的男孩》的故事。
连日来的雨水使阴沟里的水位上升,和垃圾混在一起,生产出一种灰乎乎、稠糊糊的烂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让人产生一种不雅的联想。人们称之为“霍乱水”。“等到雨季来临时,”有人警告她说,“伊瓦亚的街道就可以游泳了。”
另一个女人盯着她的肚子警告说:“雨季会引起各种传染病,像痢疾、伤寒和疟疾,是婴儿死亡最多的季节。”
这条街上的人见到阿米娜时都闪到一边。起初阿米娜以为可能是因为她又圆又大、几乎要把袍子撑破的肚子,后来又想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疤痕。但是,当她从人们身边走过去之后,听到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地头蛇。”这肯定指的是伊龙西—埃戈比亚。
但是仍然到处都是孩子,有的拽着沉重的桶,有的在替大人们跑腿,有的在玩游戏。如果说街道上到处流淌着污水,也可以说到处都是孩子们的身影。
城市的街区相互间紧紧挨着,分不出界限。她和纳姆迪困在了塔塔拉和伊瓦亚的中间地带。
他们搭乘一辆拥挤不堪的巴士,经过12小时的颠簸,才从瓦里来到拉各斯。他们不得不找一条比去哈科特港还远的路,这让他们付出了代价。为了走出三角洲,他们花掉了纳姆迪的大部分积蓄。一路上不是警察收费就是军队收费。当他们来到这儿时,只剩下一小笔被阿米娜藏在袍子下、紧紧绑在肚子上的钱。他们的愿望全落空了:没有带住处的市场摊位,也没有纳姆迪可以加入的机修工行会。他们甚至没有能够到达桥那边的拉各斯岛。纳姆迪很灰心,但是阿米娜没有被击垮,她能够看到未来——他们的未来,就像一把阳光下举起的寒光粼粼的剑。
纳姆迪用几考包硬币租了一只平底独木舟,可以使用一整天。租的第一只船由于太破,涌进了很多水,不得不中途返回岸边。“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啊!”他一边把船划进临时泊位,一边对船主大喊。“你还没有嫁给我呢!”船主大笑着回应他。纳姆迪的微笑感染了船主,他大发慈悲,给了这个年轻的伊乔人一只更好的船和更长的篙。
酒店的楼道里散发着一股药味儿,客房里的床则像桌子一样高。(阿米娜想不通睡这么高怎么不会感到头晕。)按照领班的吩咐,她学会了在打开客人的房门之前先敲敲门。房门打开后,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幅能反映别人生活的静态图景:挂在椅背上的领带,摆在梳妆台上的空瓶子,还有搅成一团的床单,好像刚刚爆发了一场战争。
阿米娜乘面包车路过垃圾场时,透过窗户看到了那些拾荒的孩子,那些垃圾山头上的乞儿皇帝。她感到自己的孩子正试图逃出来,它在她的肚子里扑腾着,忽而转向这边,忽而转向那边,用力推着包裹着它的那堵人体墙。这是她害怕的来来: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给那群孩子再贡献一个同类吗?
好像每晚都在下雨,尽管从时令上来说,此时应该是拉各斯的旱季。白天热得像蒸笼,晚上则变得又湿又黏。
阿米娜把这些小小的意外收获都攒了起来,以便临产的时候能找一个接生婆。她已经向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几个有望成为她接生婆的妇女说起过这件事,现在这笔费用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同时她也在存水,每天带一只塑料瓶过来,下班的时候装一瓶自来水带回家。水闻起来有股漂白粉的味道,如果不加胡椒粉煮开,她根本喝不下去。但是纳姆迪不像她这么挑剔,每天早晨出门时他都要带一瓶阿米娜从酒店里拿回来的水。
纳姆迪已经通过投掷石子的方式求神指点了,但是奥鲁姆和奥吾姆没有跟着他来拉各斯,他们的声音在半道上被遗落了。
作为一名没有工具的机修工,那天和表哥见面的时候,纳姆迪没有提起这件事。后来,他曾向通德试探着说起过这件事,想求表哥借给他一小笔钱买需要的工具,当然他会连本带息一起还清的。没想到通德听后勃然大怒,“你太没有良心了,他已经给你找了安身的地方,这还不够吗?去瀉湖里打捞废品吧,既然你出生在三角洲,应该习惯于这种工作。”
纳姆迪用篙撑着船,在排污口和径流点附近的泥滩上徘徊,希望能打捞到藏匿的硬币和丢失的项链,结果总是一无所获。
在他们住的这条街上,有一个小小的祭坛,是为约鲁巴的神丽娅姆阿婆设的。丽娅姆阿婆是分管女性艺术的神,包括生孩子的艺术。和阿米娜住在一起的女人们都建议她去祭拜一下这个神,或者路过的时候至少垂下头。虽然阿米娜出于对自己信仰的忠诚而拒绝了,但是丽娅姆阿婆在注视着她:女神呈半卧姿势,脚下的三个孩子伸出三双手臂,预示着女神在向人们提供一个女人一生中不可缺少的三样东西:建议、祝福和忏悔。有时阿米娜会想起那个法国人质,他们乘船去纳姆迪村子的途中遇到的那个女人,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那里,是否迷失在三角洲里,向人们讨水喝,不知道白人所信奉的神是不是在保佑她。
拉各斯本身就是一个市场,一个商旅云集之地。在各色人等中,阿米娜知道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相信一定能找到一种办法进入拉各斯岛的市场,她会带着纳姆迪一起走。这就是阳光照耀下的剑。
纳姆迪卖废品赚的有限的几奈拉几乎不够支付租船的费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越来越打不起精神去潟湖边了。早上起来后,他先给阿米娜准备早餐,通常是玉米糊糊和炸香蕉,有时也给她煮一碗雀巢咖啡,然后送她上路。他为自己依靠阿米娜挣来的小费为生深感自责。
房间里的空调让她感到头疼——“你会习惯的。”纳姆迪告诉她。“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报酬直接送到了伊龙西—埃戈比亚那里:她从没见过一张工作时间记录表和支付存根。酒店管理方为阿米娜开了一个银行账户——所有员工都有一个——但是她只能往里面存点儿白人离开时留下的小费,都是一些零散的钞票,就像从白人衣袋里飘下的线头。值日的领班要把这些小费全部收集起来,然后在所有当班的服务员中进行再分配。分到阿米娜手里的钱几乎连她自己都喂不饱,更不用说纳姆迪以及肚子里那个迫不及待地想钻出来的婴儿了。她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倔强的孩子,既倔强又饥饿。
通德只是在第一天开车把她送到了酒店。从那以后,每天早晨她都要先步行一段长长的距离到马科科路,然后爬进一辆开往伊科贾的黄色面包车,在车上呆40分钟后到达酒店。如果遇到交通阻塞,时间可能还会更长一些。
厕所的粪便流进了一条搭着木板的露天下水道里,下水道正好从他们的窗户下面流过。它散发的气味让阿米娜难以入睡,帘子那边传来纳姆迪均匀的呼吸声。有时她听见他翻了一下身,听见他醒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在门廊里睡一会儿,为的是暂时躲开屋子里令人窒息的空气。纳姆迪已经听说这里的毒蚊子很厉害,但是他们只有一顶蚊帐,他就把它让给了阿米娜。“孩子比我更需要它。”他说。
伊龙西—埃戈比亚的那个烂眼助手通德在一个打着纸板和波状铁皮补丁的混凝土砖结构建筑物里为他们找到了住处。他们和另外两家人共用一个房间:一共12个人,轮流睡觉,男人和女人之间只有一块帘子挡着。屋子后面有一个公用卫生间,过道里有一个洗脸池和煤油炉,还有一个晾衣服的走廊,每扇窗口上都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像是万国旗。到处都是像球一样滚来滚去的孩子们,他们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
第一天是通德开车送阿米娜去酒店的,她在路上就看到了在低空盘旋的飞机,看到了远处的酒店。它看起来半分像宫殿,半分像医院。酒店前面有一个正在喷水的喷泉。酒店大厅宽敞得能吸纳回声。白人随处可见,到处都是白里透红的肥胖面孔,多如虫蚁。
潟湖的另一边矗立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远远看上去云蒸雾罩。那就是拉各斯岛。他和阿米娜会有机会到达桥的另一端吗?他们已经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就差这么一点了。难道就永远到达不了吗?
因此,把阿米娜送上面包车之后,纳姆迪一路穿街走巷,经过豪萨人和伊博人的居住区,经过妓女密集的小镇和造假者聚集的偏僻小巷,来到水边,走进马科科贫民窟。这是一座建在桩子上的村子,一所所用废弃木料和锡片搭建的简陋小房子蹲伏在拉各斯瀉湖又黑又咸的水面上。瀉湖不断吸纳着从岸上流下来的污水。马科科充满了活力,生机勃勃,如果用原油代替未经处理的污水,这里和纳姆迪的家乡就没有多大区别了。
纳姆迪没有工作,伊龙西埃戈比亚那里仍然没有任何消息。纳姆迪想做一个流动机修工,在慢车道上或匝道出口处兜揽些零碎活儿,但是却没有钱买工具。他现在什么也做不成,唯有等待表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