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在天堂里睡觉。你妈妈在这里。”
她躺在黑暗中,疲倦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耳畔传来大海的叹息和海浪涌动的声音以及火苗的嘶嘶声。这些火焰从来不停息,即使在深夜。白天,三角洲的房子都很阴暗:混凝土砌的墙,窗户被大块的铁皮遮挡着。这本是用来挡雨的,但是也挡住了光线。夜晚,纳姆迪家的四壁被废气燃烧器持续喷发的火焰照得通红。阿米娜怀疑自己跌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光和黑暗、白天和黑夜颠倒了。
夹在房屋之间的过道很泥泞,撒满了贝壳碎片,好像地面上镶嵌着钻石。波状起伏的屋顶挤在一起,因为生着锈渍和苔藓,看起来红红绿绿的。房屋的布局很零乱,有的面南,有的朝北,距离近得几乎贴在一起了。阿米娜还看到了露天的公共厕所、凹陷进去的阳台、没有窗帘遮挡的窗户、没有装门的门洞和没有围墙的院落。男女老少打成一片。他们裸露着四肢,无拘无束地开怀大笑。在这样的地方,人们的生活必定是相互融合的,没有秘密,不可能有秘密。阿米娜感到心头重新涌起一阵恐慌。
“我用石子占卜一下,问问奥鲁姆。”
一条小路把阿米娜带到了另外一片空地上。那里散落着一些油桶。有些油桶倒置着,被女人们用作剖鱼和择菜的工作台。有些桶上面盖着塑料纸,装着漏斗,用来接雨水。在一个门廊里,一个美发师正在给一个女人编辫子。阿米娜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她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所以她加快了脚步。
“她不能留在这里。”
院子的另一边,一台发电机正在嗡嗡地工作着。老人和小孩围在一台电视机前看足球赛。阿米娜的出现在人群中激起了小小的波澜。她路过时人们都盯着她看,目光中没有敌意,也没有友好,而是好奇,好像在他们眼里,阿米娜是一只奇怪的鸟儿。
纳姆迪已经起床了。他给阿米娜泡了一杯茶,加了些炼乳和糖,说是给胎儿补充营养;又给她昨晚做的鱼吃,嘱咐她小心鱼刺。阿米娜很感激纳姆迪,对他说:“谢谢你,纳姆迪。”但是她来自萨赫勒,她需要羊肉,而不是鱼。在萨赫勒,土壤用手指一捏就会碎,风扬起来就变成了沙子。这里的土壤又黑又油腻,会粘到任何东西上。她出去走了一遭,鞋子上就粘满了土。所有的东西都是黏糊糊的,浓稠浓稠的。她怀念热带草原的味道和气息,怀念它那干爽的空气。最重要的是,她怀念家人和那些逝去的亲戚。她是“残缺的阿米娜”,没有族人,没有等级,没有那么大的家庭,你是谁?只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和谁都没有联系,孤孤单单。
穿过一片草地被踏平了的足球场,阿米娜来到了村外的农田里:村民们在荆棘丛生的野地里开辟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农田。女人们正在田间除草,她们弯着腰,挥动着砍刀。阿米娜感到自己像是掉进了深坑里,看不到地平线,无法看到尘土中逐渐靠近的马蹄印,根本没有尘土,只有泥泞,还有森林竖起的高墙。
纳姆迪家对面的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绿柄桑树,枝繁叶茂,伸展开来的树枝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公共休息室。一个波状铁皮棚子下面放着一张台球桌,在噼噼啪啪的击球声中,男人们坐在塑料椅子上,喝着从纳姆迪母亲那里买的冰镇芬达和姜汁啤酒。阿米娜试图从旁边悄悄溜过去。
“我要扔石子。我要问问爸爸。”
阿米娜垂头丧气地沿原路回到纳姆迪的家里。
空气沉甸甸的,富有质感。湿气像一条条的湿布条粘在皮肤上,永远没有缓解。无论何时吹来的风都只能搅起热气,让人感觉更难受。汗水像小河一样从皮肤上滴落下来,但是拒绝蒸发,甚至连树木似乎都在冒汗。
晚上,她梦见自己生了小孩,并把它紧紧搂在怀里。醒来时,却发现只是一场空,双手抓的都是三角洲的湿土,别的什么也没有。
“什么?用不着问神,你需要听妈妈的。”
第二天,阿米娜趁着纳姆迪还在睡觉,而他母亲去了市场的机会壮着胆子走了出来。
阿米娜从纳姆迪家溜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找到一条可能的逃跑路线,如果有一天她不得不逃跑的话。但是眼前密密匝匝的丛林形成的天然屏障挡住了她的去路,绿的气息扑面而来。夜间下的那场大雨使土壤散发出特有的芳香。就像水泼到火上之后散发的味道,阿米娜想。这就是三角洲的味道,像是燃着的木炭被泼了水,热烘烘的,一直热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