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煎好的什锦烧就送上来了。涂上酱汁,挤上一大堆蛋黄酱,再洒上柴鱼片。煎饼上的柴鱼片轻飘飘地舞动,我们用小铲子把什锦烧切成大块,放进嘴里。
走进家门,大家都笑着欢迎我。在这温馨的气氛中,我还是有种奇异的感受。或许是亲戚住得远,本就不常见面,和大家聊天时,还是感受不到相隔七年的岁月。
“怎样,好吃吗?”
回国手续两三下就办完了,我反而不知所措,只能听着入境审查的官员讲日文,心中一片不可思议。
步出海关,我推着自行车穿越大厅,走出大门来到户外。扛着自行车走下台阶,相隔七年又四个月,我又踏上日本的土地。
我眺望关门大桥下的海峡,慢慢参观锦带桥,淡淡欣赏日本的景致,一边前进。只是每次听到日文时,心头都会怦然一跳,好几次回头张望。
我看到前头的景物,突然屏住呼吸,那是以前我负责经营的超市,一开始还没注意到。超市好旧,我差点认不出来,泛红的墙壁褪色得厉害,满是水渍和铁锈,叫人看了不忍。我停下自行车,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变化。
十字路口的灯号转红,我停下车,眼前正好有间咖啡厅,招牌上写着“筑紫”,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它看,心里想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店堂里只有一位婆婆在营业。柜台就设有煎什锦烧的铁板,我和朋友并肩坐下。
一个小时左右就抵达小仓。
翌日抵达广岛。我在启程环游世界前曾在广岛上过三年班,对这地方很熟悉。看见宫岛时有些感伤,还记起以前跷班开着公司车和朋友去岛上游玩的往事。
中午过后就到了广岛市内。我去拜访朋友,以前旅行时我曾搭过他的便车,在广岛时两人也经常碰面。
路上驶过的车声像是从别的地方传来的。民房、便利商店和电线杆缓缓流逝,就像梦境一样,有几分泛白。
回顾这段旅程,许多场景再次鲜明地浮现眼前。我回想起旅途的第一步,在阿拉斯加落地的瞬间,那时刚要上路,世界却如此广大,我感到晕头转向,甚至陷入绝望,自暴自弃地认为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现在我还能清楚忆起当时的不安与恐惧,或许是因为那时我终于面对活生生的“现实”了吧!
我用五天骑完韩国,从釜山搭上开往下关的渡轮。
三天后,我离开亲戚家,骑车往东前进。
没过多久——
旅途中,我几乎毫无抵触地享用当地食物,并不特别怀念日本料理。骑自行车很容易饥饿,吃饭也比平时感觉更幸福。光是想象食物入喉被肠胃吸收,就很有充实感。
他们请我吃寿司和有名的糠床煮。我满怀感激地享用每一道菜,陶醉在美味中,却又和旅途中所想象的感动不太一样,“好像昨天还在日本”的感觉,和寿司的滋味交缠在一起,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一点也不像隔了七年才吃到。
我突然静下来了,朋友见状说:
到了八点半,日本海关一开,船只进港了。我爬上二楼甲板,灰色乌云覆盖了天空,眼前是整齐划一的街道,连日文招牌看来也像电影布景。
然而,当日本就在眼前时,这一切已经毫不重要了。
接着我们开车出门,朋友发动引擎,说:
“……”
两个年轻女孩穿过人行道,我听见她们说:
朋友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我。我没有继续吃,沉浸在热气中好一会儿,才再切下一块什锦烧,一口,一口,细细咀嚼着。
以前照顾过我的阿姨还在卖场工作吗?我有点想进去确认一下,最后还是打消念头,继续踩着自行车上路。
半夜两点左右,我看到昏暗的海上有点点光影,那是下关或北九州的灯火吧?我醉醺醺地眺望光点,心中一片茫然,没有任何感慨,也没有丝毫大功告成的感动、喜悦或寂寥,只是脑袋空空地望着浮现在海上的成排光点。
伯父跑到他家附近接我。看到他我突然安下心来,他的模样和以前几乎没两样。
我凝望无声流逝的街景,总觉得难以释怀,在海外的这七年,好像凭空消失了。
经过熟悉的街道,看到阳气的瞬间,我俩叹了口气,店竟然公休。无奈只好回家,改去吃附近的什锦烧。
门一开,朋友出现在眼前,我忍不住盯着他的脸。他本来是娃娃脸,现在眼角的皱纹竟相当明显,我问他白头发怎么变多了?他淡淡笑着回答我,“本来就很多了喔!”
停下手边动作,我凝视着冒出热气的什锦烧。好怀念哪!我身后,有条长路无穷无尽地延伸,我终于回来了!压抑已久的乡愁涌上心头,似乎还有什么情感激烈地撼动我,不是喜悦,也不是悲哀,只是身体深处深深被撼动了。旅程结束了,我真的回家了。
瞬间我心头凛然一惊,周围的景致突然清晰起来,那印象甚至让我有几分毛骨悚然:我人在日本,好像还是不久前的事。不,应该说,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昨天都还在日本。
比较起来,此时在日本骑车,为什么感觉会如此虚幻呢?
“你还是想吃‘阳气’的拉面吧?”
我们在客厅聊天,玄关开门的声响传来,有个女孩一阵旋风般冲进屋里,那是他本来还在地毯上爬的女儿,现在背着书包,已经亭亭玉立。她兴味盎然地望了我们一眼,说了声要去朋友家,又匆匆忙忙走掉了。客厅一下子又静下来,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抛下了。
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淡漠地踩着踏板。在骑回和歌山老家前,我决定掉头往西,先去拜访小仓的亲戚。
不过,我还是盘算过好几次回日本时要吃些什么。并非想要吃某种东西时,就在脑中描绘它的形貌,而比较接近沉浸于乡愁般的感伤,忍不住胡思乱想。
一口气喝了好几瓶啤酒,到深夜还是迟迟无法入睡。
“好冷喔!”
旅行时,我最常想到的是素面,这是唯一衷心想吃的!在炎热的地方骑车,就会开始幻想素面那水润闪耀的白色线条,“要是眼前有间店卖凉素面,我愿意出二十块美金吃一碗!”在心里喊价不会喊到一百美金,反而有种现实感。
天色还早,我们已喝起啤酒,漫无边际地闲聊。两块什锦烧在我们面前煎得嗞嗞作响,冒出白色的蒸汽,周围都香气扑鼻。
“……好吃,好吃得不得了。”
反而是旅途中的日子开始遥远而模糊。满怀不安从阿拉斯加出发也好,在中亚陶醉地吃着乌龙面也好,甚至在丝绸之路上逆风前进也是,这些场景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像是虚构的故事。如同纸牌翻了面,现实与梦境一口气逆转过来。
还在广岛工作时,下班后我常光顾拉面店“阳气”。我也时常念着这间店,去“阳气”吃拉面,对我而言也成了归国的象征。寿司、天妇罗乌龙面、荞麦凉面、烤鳗、关东煮和日本酒……我想象自己慎重地夹起每一道菜,仔细品尝。